第十六章(第2/5页)

“不兴送人?”

“送谁呀?眼下都是独苗,人家谁不置办新的,一个奶瓶子,几毛钱的事,犯不着讨换个旧的,使着也硌扭。”“拿来给我。”孙老太太沉着脸,卖着婆婆谱儿,“什么都扔,多大的家当?”

“我是说留着干嘛?咱家还能有吃奶的小人儿?”

“老孙家就绝户啦?”

“……”

见婆婆抓碴儿抬杠,媳妇不言语了,把瓶子上的浮土擦干净递过来。

这是个市面上已不多见的,老式细颈奶瓶,弯弯的恰似婴儿般圆润可爱。瓶上乳胶的奶头已被咬得稀烂是当年孙子明保所为。“跟他爹一个德性!”老太太爱抚地转弄着瓶午,仿佛那里灌满了乳白温馨的奶液,心里顿时腾涌起母亲的无限柔情。一切感官都昏朦了,唯有这巨大的不能推矮的爱,醉意地使人充实。许久没体会这样的感情了,孙老太太一阵激动,用颤抖的手细细地将奶瓶摩挲个遍。当初,她把儿子从石姥姥手里接过来时也是这样,当时她望着那张陌生的却又在内心深处早已熟识的脸,望着那双紧闭的仍挂着泪珠儿的小脸,萌发了一种怎样强烈的责任感啊。离开亲娘的怀抱,他哭过,他的娘也哭过,晶莹的泪珠说不清是他的还屉他母亲的。从今往后,他是她的,她要好好待承养育这个瘦弱的过早离开亲生母亲的孩子,将他养大成人,娶妻生子;她的责任的产生,正是另一个母亲责任的失落,真不知姥姥是干了一件好事还是坏事。

石川老太太来到后永康是三天以后的事。

小汽车七扭八拐终于弯进了这条自明朝以来便存在的狭细胡同,在公共厠所门口停下来。

“还得往前。”孙树国说。

司机却无论如何也不开了,说他上过这种憋死猫胡同的当——进去出不来,没回车的地方,孙树国说前头还有个出口,直通北小街。司机说通北小街也不开了,就这几步道儿,您慢慢走吧。

正交涉着,窗户里伸进个毛茸茸的脑袋,挺响亮地叫了一声奶,又喊了一声爸。

石川老太太吓了一跳,当明白这是孙子明保时就势把手伸给他,钻出了车。孙树国看儿子变了一副狗男女相,脸色当下就有点发黑。

胡同里,几乎家家门口都站着老娘们儿,石老太太走过之处,人们都老熟人似地跟她打招呼,朝她笑。

“来了,您哪!”

“改日来家串门。”

“闲了过去看您哪!”

石川老太太深感中国语汇之丰富,走了好几家门口,竟没有重复的问候。人们,特别是站在门口的这些老娘们凡,跟东北三义村的人不一样,没把她当成外国人,她该是她们中的一员,谈天扯地,不分彼此的一员。从没跟中国老百姓这样平等地打过交道的石川心里泛起一丝暖意。跟日本不一样啊,东京各家各户的门从来都是紧闭着的,有的还挂着“有猛犬”的牌子,人们处于一种各自封闭的状态,一种现代市民通病,独立主义。那是一种无论什么事,只要跟自己没有直接的关系便采取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毫不关心,不讲义气,拒绝人情,不想让个人生活泛起半点风波的处世哲学。

孙树国指着一座门上漆有“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对联的小门说,这就是家了。

一座已经不新的四合院,青砖到顶,灰裔抹缝的墙,锚着石鼓的门墩,方砖铺就的天井,院里的石榴辦已经脱尽了叶儿,一株高过房的枣树也只剩下了枝杈。北面三间大房,窗户上挂着崭新的缕花窗纱,院当中水泥砌就一个方台,下面留着气眼,是“深挖洞”时留下的战绩。如今台上站了个大铁笼,里面扑愣愣十几只鸽子都是明保所爱。

中国北方的小院,恬静温和,富于人情味儿。

媳妇早在门口迎了,伸手要帮婆婆提包儿,老太太摆摆手,媳妇不敢冒动,不知包里装了什么不能离身的贵重物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