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第4/5页)

次郎自觉地将正房给哥哥腾出来,自己和贞子以及孩子搬到厢房去睡。

接下来的问题是母亲睡在什么地方。李养顺没来的时候母亲同次郎夫妇同住正房,中间隔个纸拉门。现在他们夫妇搬出去了,母亲尽管已昏愦老朽,虽生犹死,终归是一家之主,断没有被贬到厢房去的道理,况且梦莲白天又说出让贞子喘口气的话,因此母亲自然而然就留在正房,由梦莲照料了。

这是座典型的和式房屋,地板悬空,廊下一横排糊着白纸的木头拉门,要是把门全部拉开,便成了一个支着几根柱子的大棚。房子又高又大,木头支柱也粗,年深日久,木质已发黄变黑,有的地方露着细密的虫蚀的小眼儿。一踏上廊下的木头板,脚下便发出吱吱的声响,卫红使劲颤着身子,说板子早晚有一天禁不住人折了。胜利说她少见多怪,这吱吱的声音不是因了板子腐朽而是当初造房时工匠的有意條差,做下了机关,使人一踏上前廊就发出声响,既可防盗又可防刺客。卫红说这都是他杜撰的,胜利则严肃认真地说他绝对有据可查。

在木板问题的争论中,梦莲和贞子已安排婆婆躺下了。各房内部有硕大的壁橱,上下两层,衣物、被褥统统可以放进去。晚间睡觉时,拉出被褥摊在稻草与席子编织成的厚厚的榻榻米上也并不费事。三儿在屋内连着做了几个前滚翻,说这样好,房有多大床有多大,睡觉再不用担心掉地下了。

梦莲看着庙堂般宽阔,一览无余的居室有些担忧:“夜里不冷么?”

贞子看懂她的疑虑,站起身拉开两道隔扇,大房立即被断成三间小屋。三儿新鲜又兴奋,这样可变化的房在中国可是没见过的,于是将隔扇拉来拉去,一会儿把三间屋的通门放在前面,一会儿推在后面,变戏法似地一通折腾,从各个门里探出头来朝人们作着各种鬼脸,引得躺在被窝里奶奶咯咯直乐,转动着脖子,用目光追寻着跑来跑去的三儿。

贞子说母亲许久没有这样高兴过了,这或许是个好兆头。见梦莲看着她发愣,便抱歉地说了句“对不起”,赶紧张罗着拿出几口人的卧具来。

一家五口加上老母亲便住在这大而高的老屋中了。卫红跟奶奶睡东头,李养顺两口睡中间,胜利、三儿住西头。

拉上门,熄了灯,两口子躺在榻榻米上如同躺在地上,房顶一下高了许多,满目皆是墙旮旯,桌子腿和散乱的用具,人的视觉角度一下变作了耗子,十分别扭。窗外高速公路上大小车辆穿梭般往来,已近午夜,却有越响越烈之势。庭院里水池边的一盏日本式座灯,发着惨白的光,将屋内各样东西照得清清楚楚。

许久,梦莲推推丈夫,“哎,我说,这就是日本哪?”

“难道还是北京朝阳门?”

“跟作梦一样。妈常说,人是地理仙,一日不见走一千,可不,今儿早晨咱们还跟妈一块儿喝茶呢,晚上就在这儿跟外国老太太一块儿睡草席了。”

“什么老太太,这也是妈。”

“知道。咱妈这会儿不知干什么呢?北京跟这儿整差一个钟头。许是睡了,也许是在枕头上淌眼泪呢。这事搁谁也受不了,一大家子人,忽拉拉全光啦,跟当初一家9口在芳井囤遇难又不同,那是死啦,咱这呢……”说着梦莲变了声调,一颗泪滚进耳朵里。她思绪纷繁,心乱如麻,仰脸看着陌生的黑乎乎的房顶一种失落的迷滞感促地袭来,尽管丈夫儿女都在身边,家又在哪儿呢?

“妈是个刚强人,”她说,“什么事都不显山露水的,心里深得很哩。她这一辈子,肚子里装了多少事儿啊,愣咬牙撑着……英莲两口子心眼儿好,亏待不了她。去公证处办理贍养关系公证时英莲直掉泪珠,咱妈硬是连个泪花儿也没有,其实她那心里能好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