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2/5页)

人群后挤上来一位穿连衣裙的姑娘,自我介绍说她叫刘莉,中国留学生,是吉冈家请来的翻译。刘莉领着她一边往里走一边说,日本人不习惯握手,都鞠躬。待会儿见了她父亲时别忘了磕个头,这是她的嫂嫂枝子特意关照的。

还磕头?刚到门庭她就踌躇着迈不开步了,受过现代教育的她对这个举动已经相当陌生了,顿首大礼在其创始国也早已成为历史,没想到踏进家门的第一桩事便是要做出这以头碰地的丑陋动作。她问能不能不磕,刘莉说是吉闻家的意思,她做不了主。其实磕头在日本女人中实在算不得什么的,跟中国沏茶倒水似地随便,住长了就知道了。榻榻米铺着专门就是让女人磕头的。

在门口脱了鞋,踏上两级台阶,踩着柔软的地毯来到客厅,厅内陈设鼎彝,精工严整,非一般人家所能比,阳光从南面一排又高又宽的落地窗射进来,在室内洒上一层富丽堂皇的金,炫得人有些睁不开眼睛。玻璃窗外是花园,竹木浓郁,花石静媚,有淙淙的溪水,有闪光的瀑布,还有一座秀丽的日本塔。不出家门便可以探山揽胜,一望便可知,主人是个既富有又会享受的人。

信彦的妻子枝子从小门里跑出来,身上还戴着围裙,大约正在厨房里忙碌。枝子让她先候一会儿,说父亲因为女儿的归来很激动,因为心脏不好,怕控制不了感情……

亲戚们知趣地退去,客厅里只剩下她和刘莉。

“派头真足,简直跟天皇接见一样呢。”刘莉用小手绢使劲扇着,“把我紧张得都出汗啦。”

嗡嗡声中吹来一阵小风,带进一股微苦香。金静梓抬头寻找风的来源,刘莉指着天花板上几朵缕空的小花说,那是自动温度调换机,又俯在她耳边悄悄说:“你爸爸是个极有钱的老头。”

她却觉得压抑。纵然见到的亲戚都热情地招呼她,对她的到来表现出无限的惊喜,她依然觉得孤独,因为亲族们热情的眼神背后闪烁着一层令人琢磨不定的,看不透彻的光,时不时地爆出瞧稀罕物的好奇,无意间渗出些许不屑,好象在审视一只走失了40年又跑回来的猫,尽管仍是原来那只,却已有了太大的变化。于是,人们只是理念上的承认,而内心却为那只猫设起了祭坛。

门开了。

一位白净微胖的老太太扶着一个穿灰色和服的老人出现在门口。老人见到金静梓,惊异地一顿,立即朝她快步走来。

“您的父亲。吉冈龙造先生。”刘莉说。

父亲?望着眼前身躯高大的陌生老人,金静梓怎么也不能和想象中的父亲吻和起来,她脑子飞快地转了几个圈儿,却总受到养父形象的干扰。自她记事起,养父就蹲监狱,大赦出来虽然没共同生活几年,竟也那么根深蒂固。眼前这老人,学者派头,和善温柔,70多岁的人,眼睛仍那么明亮,那么具有穿透力。终于,金静梓从那笔挺的鼻梁,宽阔的前额寻到了自己的影子。

“静子吗?”

老人声音低沉而冷静。

“是我。”

她用同样冷静的声音回答父亲。

父亲拉过她的手,攥在自己宽厚柔软的手心里,久久地看着她。她极感激父亲对她的理解,没有欧美式的拥抱亲吻,没有日本的磕头大礼,很好,就这样见面,很好。不知什么时候,泪珠噗簌簌滚下来了。

站在父亲身边的妇人,严格说她应该叫做继母的喜梅子把她搂在怀里,一边哭一边操着浓重的日本方言诉说,刘莉费劲地听了半天,也译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急得她不住地说:“请夫人讲东京话,请夫人讲东京话。”

“瞧我,一高兴什么都不顾了。”继母拉着她在沙发里坐下来,“以前我跟你母亲从来都是,讲久津话的,你母亲是久津地区出名的美人,大家都很尊敬她……你回来了,我很高兴,盼了40年哪,心已经死了,却又见到了你……可怜邻子夫人,不该去的……”老妇人又哭了,哭得很伤心,搞得金静梓心里也酸溜溜的。她不清楚继母与生母是什么关系,怎么对生母的一切那么清楚。阿美送来装在竹编工艺品内的冷毛巾卷,继母抓过来使劲在眼睛上抹,金静梓感到那双闪着精明的眼睛里似乎并无多少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