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3/8页)

李养顺喷了口烟,瞅着会儿不言语。卫红悄没声儿地给三儿使了个眼神,三儿蹭过来,趴在爸爸的膝头上,仰着脸儿看着他“爸,上日本我保证好好唸书,将来我学经济,当经理,养活我俩奶奶。我给您带俩百灵子走,到那边,您就整天提留着笼子蹓鸟,什么心也甭操。”

李养顺乐了,他拍了一下儿子的脑袋,“傻三儿,要那样,全东京你爹怕是独一份哩。”

“独一份好啊,”胜利接碴了,“当今崇尚的就是开拓精神,步鑫生人家为什么那么有名气,改革的头一份嘛,后来为什么名气还那么大,失败的头一份,再以后怎么又名声大噪,重新使用的头一份。”

卫红单刀直入地说:“爸,我知道您舍不得奶奶,奶奶不去,咱们也不能硬扯了她去,日本政府不是还给奶奶一大笔钱嘛,一年720块,15年一下付清,奶奶坐在家里就成万元户了,多少人想发财还没门路呢,光用那利息,雇几个人侍候都不成问题。”

“什么话!”李养顺火了。母亲最疼的就是这个孙女,起小就在脊梁上背着,搁小车里推着,见天领着上日坛蹓弯,去朝阳门喝酸奶。早晨,老太太宁肯自个儿啃干馒头,也惦记着端着小锅去给孙女买糖火烧和豆浆。在老奶奶爱抚中长大的卫红,如今竟说出这种话来,简直没一点儿人情味了。“说这话你不觉着寒碜?钱是什么东西?奶奶顶疼的就是你,成天背着抱着,你给划划价儿,值多少钱?挺大的人了,说话五六不着边儿系上日本呢,日本女人规矩最大,你这样儿的去三天就得让家赶回来。”

“那是我自个儿的家,谁敢赶我?”卫红恼羞成怒,声儿一下提高了八度,把个“敢”字拉得特别长。“我让奶奶鹿人,又没说不管,编排我干什么!”

“嚷嚷什么?”梦莲冲卫红说,“让街坊听见说这家子是怎么了。”

“怎么了?不过了!”卫红的嗓门仍没降下来,“别人的老家儿都为儿女着想,还没毕业呢,就业的路就给铺好了,挖门子,请吃饭,什么招儿都往绝里使,咱家的老家儿可好,非旦不管还拆,还挡道儿。”

梦莲劝解道:“你爸也没说不让你们去,这不是正商量着嘛。”又转过身对丈夫说:“谁愿走谁走,谁能闯谁闯,咱们甭管。要不你带孩子们去日本,伺候日本妈,我留北京,伺候咱妈。”

冷不防三儿插了一句:“国际牛郎织女咳!”

李养顺站起身,把烟头使劲拧在烟缸里,看了一眼一言不发的母亲,说:“老话说,父母在,不远行。当然现在不提了,上山下乡,支援边疆,谁家的儿女都被支使得远远儿的,这样吧,你妈跟我走,你们当中留下一个陪奶奶。”话音刚落,卫红立即说:“这不明摆着欺负人嘛,三儿小,理所当然跟着爹妈,胜利会日文,有出国资本,刚才又拿什么奶奶顶疼我的话儿堵我,现在我把话挑明了:谁愿留谁留反正我坚决走!”

不留她就得留胜利。胜利必须击败这个妹子才能站稳脚根。他不甘示弱地说:“日本那边重男轻女,丫头去了只能嫁人,当家庭妇女。您这样儿的去了,大字儿不识一个,话不会说一句,任嘛特长没有,谁娶呀,大拖累一个。”

“你能行?日本按电钮,烧暖气都是原子能,用得着你去抡大锹?刚学会个‘屁股尖儿’就卖什么派?得了,哪儿凉快您哪儿歇着去吧!”

子孙女你来我往,各不相让,老奶奶心里二阵阵凄凉。这些天,她一直思量这件事,想着想着,耳边就响起嘎嘎的机枪声,眼前就冒出那片又闷又热,望不到头的棒子地,一个女人,反复地恳求着:“……如果我不在了,也谙您把孩子还给日本……”

……1945年8月11日晚上,驻扎哈尔滨的日本军队及军队家属陷入了极度混乱。滨江站的支轨上长长地排了一列列撤退的专用列车。当官的说,苏联军队已逼近哈尔滨市区军人立即登车,随军家属每人只准带两件行李,上后面的车,必须争分夺秒,掉队者部队概不负责。面对着苏联军队和愤怒的中国百姓,谁都明白掉队意味着什么,人们都无言地收拾着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