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2/8页)

黄文英越说越跑味,冷不防老太太说:

“我哪儿也怀去。”

当妈的一句话在儿子心里一震,却立即引起媳妇的共鸣!

“我也哪儿都不去。”

不约而同地,今天晚上一家人聚齐了,胜利连课也没去上。谁都知道,今儿个是填表的最后一天,是最后拍板定案的时候。

“还是国内好。”

梦莲说的是真心话,一家人和和睦睦,在土生土长的北京,该知足了,婆家娘家,几十口子人,谁有个灾呀病的彼此都能照应,如今她在织袜厂提前退了休。让胜利顶了,她在家做饭服侍老太太,甭管怎么着,下班的一进门,热汤热饭立马就端上来了,吃穿不愁,这样的日子哪儿找去?漂洋过海,上那陌生的日本,寻哪些八竿子打不着的洋亲戚,靠得住吗?眼看奔五十的人了,什么都定了型,不是能闯荡的岁数了。“哪也不如咱北京日坛这地界人和,外国人,眼后有眼……”梦莲又想起李养顺那年闯大使馆的事儿来,要不是那娘们儿扯出什么中国人,她男人也不至于进公安局。

“照您这么说我爸也眼后有眼?他也是外国人。”丫头卫红不满地瞟了母亲一眼,第一炮就是反对的,情况不妙。

“他是狗屁外国人。”梦莲说:“早知道是鬼子种我还不跟他哩。”

“您这可跟不上时代了。”胜利决心挽回局势,脸儿冲着他妈,其实是说给他爸,“眼下的妞儿谁不想攀个洋爷们儿,成与不成先睡觉,什么爱滋病啊,压根儿吓不住人家,那都是国家防止她们跟洋人睡觉的宣传措施。您瞅,新桥、长城、香格里拉、美丽华门口,成天晃着一些妞,给个法国口红就能睡一宿,能沾点洋味儿就激动半天,您倒好……”

“得得,别嚼蛆了。”卫红知道哥哥下头的活非把妈招翻了不行,赶紧接过话碴儿,“街上哪些倒儿爷,没本事的倒腾衣裳,开饭铺子,有本亊的人家倒外汇,一进一出,一杯咖啡的工夫,几万到手,够您苦巴苦拽挣一辈子的。现在外汇什么价?一块美元黑市七块,日元比美元还值钱。那伙倒儿爷为奔日元都红眼了,咱们不能把进门的财神推出去不是,又不是偷来抢来的,日本现成的一份家业等着您去接,干嘛不要!”

李养顺说不出什么,他是孝子,得顾及80岁的老妈。再不是亲生,也是她一把屎一把尿把自个儿养大的,当初没存这个妈,他能活到今天?人不能没良心。老太太说了,那儿也不去,死守北京,这话他不能不掂量掂量,自个儿一拍屁股上日本找亲妈去了,把老太太扔这儿,让街坊怎么看他?是爷们儿办的事吗?

卫红看爸爸不表态,进一步说:“爸,您也得替我们想想,我就待一辈子业?我哥虽有饭碗端着,可那是个什么破地方啊?大集体,成天跟一帮老娘们儿泡一块儿,有个技术也哇,抡大锹,铲煤,整个儿一个机械手。我们也不是哪些没理想,不攀高的混混儿,大博士谁不愿当,女企业家谁不想干,得有气候,有条件不是。这条件就得自个儿创造,《国际歌》该没过时吧,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现在我们要创造了,您可不能拦着。”

李养顺心里很不好受,说实话,这住孩子天分都不低,人说混血的孩子聪明,他的个个都不傻,遗憾的是老大养在困难时期,老二赶上“文化大革命”,客观那么个条件,主观再加紧顶屁用,加之他李养顺也不是那种唸过大学留过洋的大学问,孩子三年级以上的功课就辅导不了,考大学,作梦去吧!唯独三儿,赶上了好时候,也乖巧,两口子爱之最甚,老奶奶也视之如心肝肉。偏就的,社会风气又转了,学问贬值,全民大经商,连他的老师都在坛口卖炸年糕哩,带着孩子们也成天寻思着在哪儿摆摊儿做小买卖,书,硬是唸不进去啦。三儿说了,唸书等于把钱往水里扔,大学毕业怎的?他们学校门口卖冰棍的老太太家里有20寸大彩电,他们算术老师只有12寸黑白,还是杂牌儿,差远了去啦。那天三儿糊了个沙燕儿,用水彩五麻六道地画了,扯着到日坛去放。遇到大使馆里出来的汽车,东洋人竟看上了这小屁孩儿的风筝,掏20块买了,举到大使馆里放去了。同是一个破风筝,在日坛里飘和在大使馆星飘,身价立时就不同了。三儿由此也悟出了道理,要赚便赚洋人的,赚大钱。从此便一门心思糊风筝,下学就在日坛门口摆摊儿。当然再没人给20块了,但也有带孩子的父母架不住孩子的缠磨,掏一两毛买去一个的时候。三儿明白,国内国外向来是俩价儿,他大哥说了,同是草篮子,农民背着走街串巷至多卖8毛,要是上了友谊商店的柜台,能卖80。对内得讲薄利多销,人家给几个算几个,要价髙了人家不买他不是一分落不着嘛。对外你就黑着心要吧,价越高东西越俏。李养顺想拦也拦不住,街面上什么不涨价儿,原先他上小学学杂费两块五,到了三儿这会儿10块也打不住,改了什么ABCD。三儿要是有个好环境兴许是块料,去年他去日本寻亲,到了那边问谁谁是大学毕业那个整日给他们打扫宿舍卫生的花子也是女子短大出来的。两个大的或许没什么出息了,三儿不同,聪明,有经济头脑,也敢干……大丫头说得也对,得为孩子们想想,日本照样有个80的老太支,那也是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