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的《小团圆》(第3/5页)

文学史上以真实的家族秘史为题材的小说并不少,中国最典型的是《红楼梦》,红学就有“索隐派”与“考据派”,还有其他什么派,名目繁多。最近几年的“红学热”热得奇怪,简直像在发高烧,有些几近胡言乱语。胡适讲过考据必须有一个原则,就是“可验证的”。我觉得这应该是红学家们开腔立言的前提条件。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也有巴金的《家》、《春》、《秋》,有端木蕻良的《科尔沁旗草原》。最有自传色彩的是郁达夫的小说,有考据癖的人可以从小说中考据出作品人物的生活原型,作者生活的大量隐私。然而《小团圆》让那些以揭发考据为乐事的人大吃一惊,因为张爱玲说,“这种地方总是自己来揭发的好”;而且,“讲到自己也很不客气”;说“我一直认为最好的材料是你最深知的材料”。

通常,人们对自己的揭发总会手下留情,总是不彻底。一个人爱惜自己,不免有意无意间要为自己粉饰。小资们最爱引用的张爱玲《天才梦》里写到的经典语录:“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虱子。”但是人活着,如果非要穿一件袍子遮羞保暖,大多还是愿意穿一件华美的袍,且不管它翻开来时,里面有没有虱子。人们讽刺爱化妆的女人:“上帝给了她一张脸,她自己再创造一张脸”;我说“女人只关心两件事,身上的肉,肉上的布”。其实,不仅女人,人人都是如此。一个人生活在世上,为别人演一个角色,还要为自己演一个角色。为自己演的这个角色,已到自己有勇气接受的道德底线,再往下,是茫无边底的蒙昧,是盲点。人心里最深最隐秘处的真实,往往连我们自己都没有勇气正视,根本就不去看,不敢看,麻着胆子瞥上一眼,就会匆匆忙忙逃开。心里知道那是真相也不能接受。要欺人,还要自欺。而且自欺比欺人更难。一个人假如有勇气说,我从此不但不欺人,而且不再自欺,下决心百分之百真实面对自己,也百分之百拿真实的自己面对别人,这人一定已经不爱自己了,所以能对自己狠,完全冷心冷面,铁石心肠,下得了手,真可以做到刀刀见血,剜心剔骨。到这个地步,对别人狠,对别人下得了手就是自然而然的了。

张爱玲的《小团圆》便是这样,作者对自己非常之狠。我看她真是古往今来文学史上第一个狠人。她对生活百孔千疮真相的揭露,尤其是对温情主义者津津乐道的所谓种种“爱”的真相的揭露,确实已经越过了底线,那么冷静,不露声色,总是隔得远远地在看,叙述人物事件简到极致,几乎不用形容词,可每一句话都说穿了,透了过去,留下深深的痕,那已不是伤痕,至少不是新的,因为已经习惯,不知道痛了,然而这是人生的最大悲哀。

《小团圆》里九莉(张爱玲)的家族应该有各种各样的爱,却全没有。我们读她的小说,感觉她笔下的人物像生活在一个大水族馆,你游过来,我游过去,你撞我一下,我咬你一口,吐着泡泡,却隔着水,没有真正的接触,没有声音,冷冰冰没有温暖。父女、母女、姑侄、姐弟、各式各样的堂表兄弟姐妹,没有一个人肯付出真心。每个人都伤痕累累,因为伤太多了,所以多添一个也没关系,没有人心疼,连自己都不心疼,即使自己真感觉痛了,也不愿喊出来,还是那么冷冷地望着,隔着距离悄声议论几句。那些话又大多遮遮掩掩,零零碎碎,欲言又止。每个人的面目都经不起细细打量,没有一个好人,也没有一个彻底的坏人,永远在算计、猜疑、怨恨、自我辩解,自以为是,被环境压迫着,也自己压迫自己。那是一个多么冷的世界。张爱玲说《小团圆》是一部写爱情的小说,但这实在是一部无爱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