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的《小团圆》(第2/5页)

小说一开头我就不喜欢:“大考的早晨,那惨淡的心情大概只有军队作战前的黎明可以比拟,像‘斯巴达克斯’里奴隶起义的叛军在晨雾中遥望罗马大军摆阵,所有的战争片中最恐怖的一幕,因为完全是等待。”

这个比喻在小说的结尾又一字不改重复一次。然而这个比喻是拙劣的,这样的小说结构也并不高明。这是张爱玲最爱用的技法,比如她的《倾城之恋》,开头结尾都用了“胡琴咿咿呀呀拉着,在万盏灯的夜晚,拉开过来又拉开过去,说不尽的苍凉故事——不问也罢”,就像说书人开场和结尾时都要拍的那一声“惊堂木”,似乎害怕听书的人听厌倦,睡着了,惊他们一下,快醒过来。

《小团圆》第一章第二段接着写:“九莉(张爱玲)三十岁的时候在笔记簿上写道:‘雨声潺潺,像住在溪边。宁愿天天下雨,以为你是因为下雨不来。’”

这一段在《小团圆》快结尾处也出现。小说到此好像画了一个圆圈,从原点出发,又回到原点。小说的结构因此显得严谨完整,也许有更深的意蕴:人生的轨迹无非画了一个空空的圆,走了一遭,什么都没有,一切还是虚空。九莉(张爱玲)这时正和一个电影明星燕山(桑弧)恋爱。这个久等不来的“你”当然是燕山(桑弧)。而燕山(桑弧)不久又和另一个女人结婚。尽管九莉(张爱玲)“靠在藤躺椅上,泪珠不停地往下流”,还对燕山(桑弧)说:“没有人会像我这样喜欢你的。”

令人疑惑的是,与燕山(桑弧)的爱情值不值得九莉(张爱玲)这样耿耿于怀,挥之不去,以至小说一开头,刚开始对香港大学的考试展开回忆,就一下切到三十岁时的一段日记,简直急不可耐。或者作者的用意在急于点出贯穿小说始终的主题——“等待”,而且是——“空虚、无望的等待”?

这部小说的主题到底是什么?是否真如张爱玲1976年4月22日写给她的好朋友宋淇夫妇的信中这样描述:“这是一个爱情故事,我想表达出爱情的万转千回,完全幻灭了之后也还有点什么东西在?”那么,这是一部爱情小说?

前面回忆大考前的等待像斯巴达克斯起义军在黎明时望着罗马军布阵,那是一种绝望中的等待,因为等在前面的只一个“死”字。必死无疑,所以心情惨淡恐怖。后面九莉(张爱玲)三十岁在笔记簿上写的“你”等而不来,却是一种空虚的等,因为明明知道,等待的后面是无穷无尽的虚空,就像徒然在真空中声嘶力竭地呼喊,因为没有介质,所以没有声音,更不会有回应,永远永远的亘古蛮荒和黑暗虚无。这时候的心境,只有鲁迅《祝福》中的祥林嫂瞪着直直的眼睛,问“死后可是有灵魂的”那种心境可以比拟。

张爱玲的小说惯用蒙太奇手法。《金锁记》中写曹七巧“双手按住了镜子。镜子里反映着的翠竹帘子和一副金绿山水屏条依旧在风中来回荡漾着,望久了,有一种晕船的感觉。再定睛看时,翠竹帘子已经褪了色,金绿山水换为一张她丈夫的遗像,镜子里的人也老了十年”。傅雷先生称赞这是“节略法”,说在这里“空间与时间,模模糊糊淡下去了,又隐隐约约浮上来了。巧妙的转调技术”。我却还是觉得这手法在小说中可偶然一用,不可多用,最好是不用。因为太有技巧,太像电影而不像小说。毕竟,小说和电影还是不一样的。理想的小说状态应是一种浑融状态,融融泄泄,含而不露,羚羊挂角,不着痕迹。太像小说的小说,我以为毕竟不是最上品。

《小团圆》穿始终的人物却不是有关爱情的三个男人,三个男人中,第一个是邵之雍(胡兰成),大家都把他读成胡兰成。对于张爱玲,甚至对于张爱玲的读者,这都是一个至关重要的人物。第二个是燕山(桑弧),据考证是电影导演桑弧。第三个是九莉(张爱玲)的美国丈夫,即赖雅,只有淡淡一个影子,却有九莉(张爱玲)生命中最惨痛恐怖的一幕描写:她打下四个月大的胎儿,并把他在抽水马桶中冲下去。贯穿小说始终的人物是母亲、姑姑、弟弟、家族里各种亲戚、九莉(张爱玲)的同学朋友,彼此纠缠不清的关系。这小说一读下来真是惊世骇俗。严格来说,这应该是一本家族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