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

大概是2012年年初,我拿到台北市的一笔资助,开始准备一个叫做《融城记》的故事(发表和出版时更名为《天吾手记》)。我写作较晚,二十七岁才写了自己第一部像小说的小说,觉得有意思,二十八岁又写了一个。当时我在银行工作,不用穿西装,不过衬衫不宜太皱,这和我的性格颇不符,不过从没动过辞职的念头,因为从我记事起,做的事情与自己性格完全相符的并不多,于是也不太愿意深究自己的性格为何,这似乎并不重要,尤其对于生存来说。不过在二十七岁那年的年中,因为写了一篇小说,开始重新认识自己的性格,原来如此,经常在写作的时候冒出这种念头。二十八岁写的第二个小说便从自己的童年写起,前所未有地关注自己,并没构思,就是一路写下来,费了不少功夫。但是并没有感到特别吃力,因为自己嘛,总是有可说的东西,人对自己的兴趣不需要太多的构思。这个叫做《融城记》的故事却是先有了一个梗概,一个隐约的主题,一个叫做台北的城市,才写起。不光是资助的限制,主要是自己想试试新的方法。准备的过程较长,之前之后的小说从没有这么准备过。2012年8月我辞掉工作,我在台湾的两个朋友专程飞来沈阳,在我这里住了四十天,每天在我家楼下的星巴克给我讲故事,我用一个红色大本记录,晚上整理冥想,第二天再讲再记。动笔写时已经入冬,我搬进新房子,空空荡荡,钱都交了首付,没有家具,唯一可用的是前房主留下一张修长的铁桌子,布满锈斑。我和我的女朋友(后来的妻子)就在这铁桌子上工作。因为长,所以互不干扰,可是冷,那年的供暖不好,可能是地热堵了,当时并不知道,就硬挺着写下去,穿着大衣,不停地喝热水。写了三个月写完,中途有几次梗概无法执行,思路像地热一样堵塞,就带上帽子手套出去看下棋。离我家不远,有一个修车摊子,中间一个铁炉,燃着柴火,几个老人围在那下象棋。他们和我一样,拥有的东西不多,时间,炉火,棋盘。这三个月中其中一个老人死了,他用的茶杯在他死前送给了另一个老人,还有一个老人突然暴瘦下去,以为他也要死了,结果过了两天又再出现,脸上多了几块老年斑,思维还像过去一样灵活,也还像过去一样总爱悔棋,蛮不讲理。有时在那站着,雪落棋盘,脚渐渐失去知觉,想到了一个点子,就走回家记下,晚上写出来。

这个故事不太完美,主要是不太圆融,有点拧巴。当时迷恋村上春树,追求趣味,有时过头,有点轻浮。但是现在回头读,有些段落会令自己发笑,那是一种刚刚写作,对一切文字的安排都感到好奇的时候,竟也写出了一些现在无论如何也写不出来的局部。我去过两次台北,都是领奖,对这个城市很有感情,主要是认识了一些朋友。阅读这个小说的时候,他们的面庞就会浮现,因为就认识那么几个台湾人,所有台湾人物都是从他们身上的某几个部分凑出来的,在文字里定格,成为一种奇异的形象,永远不能磨灭,不容遗忘。我的妻子在当时还不是我的妻子,可是倾其全力坐在我旁边,陪我挨冻,终于冻在了一起,开化的时节也无法分开,我把她的一些微小的细节也写了进去,经过了我的变形和隐匿,几乎无法确认,不过我自己还是知道。所以这是一部跟朋友和爱人有关的小说,从这点说,我对它的感情十分特殊,就像是在最寒冷的冬日我在驿站升起一炉火,几人围炉而坐,烤着地瓜聊着闲话,心里又都知道,明早还要远行。

感谢李喻婷小姐和邱少辰先生(当时他们是类似于情侣的好友,现在婚期已近)对我的帮助,感谢台北市文化局对我的信任,也感谢那几个不怕冷的老人,我敬佩他们度过每一天的方式。最后要感谢我的家乡每年准时提供的寒冷本身,因为这寒冷使我更加坚定地去靠近某种温暖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