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存档-4 老板本人(第5/11页)

老汉放开了双桨,船的速度随之慢了下来,他开始在船的各个角落找他的手册。“好久好久不用了,丢是不可能的,只要慢慢找就好了。”我举目四望,真是一片大水啊,水是无限的,也是透明的,只是无限的透明深处什么也看不到,真是奇妙的大水,我忽然想起来十几岁的时候在南湖公园看天的感受,就跟看这大水的感受是一样。没有其他的船,也没有岛屿礁石,只有水、天、船,和船上的我们。

“这不就找着了。”老汉手里拿着一本手掌大的小册子,厚度相当可以,几乎是个正方形。

船已经停了下来,他用手翻着,皱着眉,不知道到底翻了多久,确实不知道,因为我好像突然丧失了对于时间的感觉。翻了五分钟还是翻了二十天,我也说不清楚。

“是了。”他叫了一声,把小册子丢在船底,两手抓起桨。

“有办法了?”

“不算办法,照章办事而已。这就把你送到老板那里。真是给人添麻烦。”他摇着头,船又像火车一样开动起来了。

在那天出事之前,也就是我休完了长假,正式归队的时候,父亲还没有醒。如果说他这个人躺在床上的两个月有什么变化,就是胖了,脸上也有了光泽,因为酗酒而松垮下来的肌肉重新变得结实紧绷,最令人无法理解的是,头发一点一点全都变黑了,且发丝十分粗壮,远远看去好像一个三十来岁的年轻人在不知道是谁的病床上打盹。医生和护士每天都来,有时候除了例行的查房,还要再来个两三次,躺在那里的父亲似乎不再是一个普通的病人,而成了医生和护士们心里的某种神龛,或者从现实主义层面上讲,某种支撑力。每当有什么他们无能为力的事,本来好好的病人突然以无法阻挡的势头死了,或者遇到了无论怎么选择也难以使病人善终的病状使他们陷入了两难的境地,他们就走进父亲的病房,虽然给人的感觉是碰巧经过,进来看看也无妨的样子,但是我清楚地知道他们是来汲取能量的。虽说如此,父亲还是没有一点醒过来的征兆,照了无数次脑部CT,血管也确实让血块压坏了,无法复原,没人能解释在脑袋报废的情况下,他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状况。“这就是我说的科学的极限。”医生说,“没人能预料到会出现这样的事情,之前也没有出现过。以现在的情况看,你父亲一年以内不会有什么危险,还是那句话,这只是科学提供的一种可能。”于是在和母亲商量之后,我回去工作,晚上和天宁换班睡在父亲的病房里,只有周末的时候我们白天过来,母亲照顾晚上。

周末的晚上就成了天宁最珍贵的时间,要在家里做饭吃,然后逛街,看电影,给结婚的朋友买礼物,剪头发,约作家喝咖啡,凡此种种,我都要陪同。一旦我露出消极的表情,天宁就说:你是什么意思?做我几个月的男朋友吃了天大的亏是不是?不是,我说,只是和作家聊天我实在吃不消。也不用你说什么话,你喝你的咖啡,吃你的黑森林就好,委屈什么?你说得对,我确实可以不讲话,低头吃吃喝喝,但是还是会听见你们聊天,实在是折磨。她拍拍我的脸,讨厌作家还是讨厌我?当然不是讨厌你,一起看电影逛街不是好好的。那就是讨厌作家了?不是讨厌,只是不是一种人,坐在一起很别扭。而且一个外人坐在旁边,还是和文学离了十万八千里的警察,作家们也会觉得别扭吧。说吧,你。说什么?我莫名其妙。说说你为什么讨厌他们,对了,不是讨厌,是为什么会觉得别扭?知道不说实话的下场吧,她拧了一把我的胳膊。他们不相信文学,我只好说,因为你的关系我见到的所谓作家里,无论名气大小,我觉得他们并不相信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