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照相机和猫城(第2/6页)

女孩儿把李天吾抱住,就在此时,天吾的心里忽然升起一丝异样,不知道为什么,虽然李天吾比女孩儿要高出一个脑袋,可两人的身体十分贴合,每一寸都和对方的那一寸丝丝入扣,像一对虎符,流落日久,终成一体。李天吾马上警惕起来,眼泪也止住了。他松开胳膊,用袖子擦干了眼泪,伸出一只手,食指和中指做走路状,另一只手拍了拍胸脯,意思是:请放心,我可以自己走路回家。然后双手合十,给女孩儿深深地鞠了一躬。女孩儿扯住他的袖子,说:“不要走,你知道我为什么在人群里发现你了吗?”李天吾再一次展开了双手,意思是我这个姿势实在有点招人注意。女孩儿指着他背后说:“对啊,你站在这里好像耶稣耶。”天吾转过身,原来身后是一座教堂,有三层楼高,镶着彩绘的玻璃,墙砖看起来极厚,他的身体正对是一扇暗红色的木门,木门上面,越过三排玻璃,越过所有的墙砖,在教堂的顶端是一个白色的十字架。身后竟然是座教堂,虽然看高度,不是他要找的那座,可它一直在他的身后,他竟没有一点察觉。女孩儿说:“你先不要走,再等几分钟好不好?”天吾不知道该怎么拒绝,女孩儿的声音伴着一双深井一样的眼睛,让他没法像两只手指一样迈步走开。太阳已经完全落下去了,街灯一盏一盏亮起,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拿着火柴逐个儿把灯芯点燃。天吾望着逐渐亮起的街灯,想起家乡冬天的大雪,鹅毛大雪,漫天飞舞,可只有在街灯底下的最美,那束光好像舞台一样,雪花们穿过舞台时肆意起舞,谢幕的地方就是灯下灰暗的土地。突然教堂里响起了钟声,悠远的好像来自于地下几千米处,钟声清楚而缓慢地响了六下,停了下来。一群孩子在教堂里面唱起了歌:

大山可以挪开,小山可以迁移,

但神对人的大爱,永远不更易,

筣使过犯离我,远似东离西,

筣使慈爱临我,高如天离地,

被压伤的芦苇,筣总不折断。

将残灭的灯火,筣总不吹熄,

天上飞的麻雀,一个也不忘记,

野地生的小花,妆饰多美丽。

日头照耀好人,也照耀歹人,

降雨赐给义人,也给不义人;

这爱长阔高深,一视皆同仁,

但愿万人得救,不忍一沉沦。

圣诗!好像开始有了眉目。新鲜的血液好像又回到了他的心脏和大脑。

“很美是吧?”

天吾点头,歌声已经停下来,教堂里面传出了脚步声,一群穿着黑色袍子的孩子推开重重的木门走出来,好像一群黑色的鸟儿低飞在城市的街道上。他们互相轻快地说着话,一个女孩儿不知道说了什么突然从人群里跑开,另一个男孩儿提着袍子追过去,女孩儿已经跳到了一辆公交车上,从窗子里伸出头做着鬼脸。

教堂的门随着公车的驶离已经紧闭。女孩儿的脸在暮色里,显得更加年轻,就算太阳落去,她还是有一张青春俏丽的面庞。但是同时李天吾发现,女孩儿脸颊好像有隐约的不真实之处,具体哪里不真实,他又说不上来。

“那么,我们可以走了吗?”

他再次伸出两只手指摆动。

“不可以,你一定会走丢。如果你不喜欢我的话,我可以叫警察来。”

李天吾可不想在这里碰到同行,以他这样的状态,只要一个三流警察就可以看出无数的破绽,他可不想在逃跑时被台北的同行用陌生的子弹了结。

那就一起走到宾馆去吧,他想,没什么非分之想,只是一起走到宾馆门前,我就开口说话,就算她扇了我一巴掌也没关系。他看了一眼女孩儿的手,十分小巧,好像一只大猫的手,而不是一只小人的手,打在脸上应该不会太疼。不过就算是手,也好像在某种意义上有些不真实,一定是我的眼睛在暮色里出了问题,可是一个警察是经常要检查身体的,如果患了夜盲症可不是闹着玩的,每到黄昏疑犯就消融在沉沉的暮霭里,无法看清,岂不是十分难办?疑犯可一般都是在那个时候走上街头的。可他转念一想,这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虽然曾经在同一个时间的坐标轴上,可因为在某一个特别的时刻,有人扳动了轨道转换器一样,使内地和岛屿各自踏上了自己的时间维度,即使是在一个空间里,经常有人,金钱,货物的来往,可其实早已经不在一个时间里了。那在这个世界里,无论发生什么,又有什么好奇怪的呢?这是一个跑在我身前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