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照相机和猫城

一百小时之后,死亡就要来临,这是站在台北街头的李天吾知道的为数不多的几件事情之一。

已经在台北转了一天,毫无线索。不得不说,这是一座相当令人舒适的城市。除去建筑本身的美观,高大的楼群与矮小的咖啡馆相得益彰,日式的总统府周围充满了风格迥异的中式建筑,街道整洁。成群结队的机车在巨大广告板底下涌过,湿润的风在楼宇之间盘旋,人们泰然自若地走动,毫不慌张,目不斜视,两只手应着某种韵律轻摆。自在,从来没有人告诉他,这些人看起来如此自在。

街上走过这么多自在的人,可他一个也不认识。

他伸手摸了摸腰上的手枪,那是维持他体面的最佳方式。一把小巧的半自动手枪,装有八发子弹,重量四百八十克,每颗子弹三十五克,只需要三十五克就可以把他送去另一个世界。需要细致的操作才好,按下扳机的一刻要绝对果断,才能把后坐力对于精确度的影响降到最小,子弹通常不会像电影一样,横贯大脑,从另一个太阳穴飞出来,大脑虽然给人一种虚无其中的印象,其实里面的组织十分厚密,大约一百二十亿个脑细胞集聚成一个墙体,子弹会在里面形成一个梭形的血槽,做三到四个前空翻,然后停留在鼻腔左右的位置。与从嘴里发射不同的是,头骨不会完全飞出去,而是会碎成几个大块,但是仍保持着似乎完整的假象,只不过脑浆和血水会从鼻子耳朵和嘴巴流出来,不过没关系,只要入殓师仔细地擦净,看上去就和一个心脏病突发的年轻尸体没什么区别。

太阳落到他的眼前。一轮几乎完美的落日在两楼之间缓缓落下,带着某种自然界的庄严,如同一个老去的时代,虽然落幕,余威尚存。他注视着这个陌生的太阳,和故乡的完全不同,家乡的太阳若是在盛夏,光芒四射,显得浮夸,若是在冬日,就算你完全被阳光笼罩,也没有多少暖意,它只是每天按时上班,并没有履行自己的工作,或者说是已经变成了傀儡,垂帘听政的是漫布四周的寒冷空气。而这里的太阳,即使就要落山,也带着温润的诗意,并不是告别,而是暂且小憩,打一个惬意的盹,不久就会再来。他有了和人拥抱的念头,在离开这里之前。他想在这个好像兄长一样的太阳的余晖里,在这个没人认识他,而注定要离开的地方,敞开心扉和双臂,与人拥抱,把头放在对方的发际,把手锁在对方的腰间,身体完全贴在一处,交换彼此生理上的气息和心理上的密码。他站了起来,闭上眼睛,幻想自己向着机车和行人交错涌动的马路,努力伸展双臂,抻开胸骨,好像想要用手指尖触到两辆平行行驶的列车。面前有棵大树就好了,真够傻逼啊,他心想,这个动作的精髓是放下所有防备。

“你在干嘛?”

他吓了一跳,睁开眼睛,面前站着一个女孩儿,穿着薄薄的毛衣和格子衬衫,腿上是一条深色的牛仔裤,两条腿上各有一个窟窿,露出白色的肌肤。头发黝黑,用一朵深红的绸子系在脑后。他发现,这个女生长着一双好像深井一样的眼睛,只是深井上面好像飘着雾气。

看起来只有十八九岁年纪。

李天吾有些狼狈,双手下意识地张开了,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张开嘴舌头在口腔里动了动,没有发出声音。他下意识指了指自己的嘴巴,这个动作的意思是,他是一个内地人,说起话来十分难听,还是不说为好。女孩儿凑近了一点,看着他的嘴一张一合,说:“那么你耳朵能听见吗?”李天吾马上点头,然后明白,女孩儿把他当成哑人了。他想,过不了几分钟,我和这个女孩儿就要分别,就算她把我看成一只拉布拉多犬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便指了指自己的嘴巴和耳朵,摇了摇头。女孩儿忽然拉住他的手说:“不要怕,我可以带你回家,我能懂你的意思。”李天吾心想,这下完蛋了,我的表演太拙劣,她不但以为我没法讲话,还以为我的脑筋有问题,迷了路。可是她的手很软。死亡,或者更准确说叫做回去,就在不远处的事实也又在脑海中浮凸出来,这只陌生的小手就好像儿时哭泣中妈妈突然送到手里的糖果一样,不是因为糖果多么香甜,而是突然有个东西来到你的身体环绕之内,使人有了安全感。李天吾远行的孤独感,无法完成心愿的挫败感,迟早要离开的无力感,一时间都挤在眼眶。哭泣这件事对于他来说极其罕见,应该说成年之后绝无仅有,也许正是因为这样,泪水极其硕大,奔涌而出,转瞬之间便流经了整个脸庞,若他此时躺下,眼泪一定像喷泉一样壮观。女孩儿没有惊慌,好像一切都在预料之中,虽然面前站着一个看起来瘦削硬朗的男人,可他的心智一定和五六岁的小孩子差不多。小孩子的特点就是自己委屈时不哭,等到面前有大人时才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