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卡森(第4/30页)

几乎在福克纳的每部小说中——我所想到的尤其是《喧哗与骚动》(莎士比亚)、《我弥留之际》(荷马《奥德赛》的第十四部)和《八月之光》——当下的时光都是既转瞬即逝又悠久古老的。它与更直接的过去相关联,但也勾连着我们人类文明的文化历史。“过去从不会死去,”《修女安魂曲》中的一个人物如是说,“它甚至都不曾过去。”过去恒久存在的这种概念,或许在《八月之光》的叙述者咒语般的宣言中得到了最好的表达:“记忆里积淀的必早于知晓的记忆,比能回忆的长远,甚至比记忆所想象的更久远。”福克纳所有伟大的小说都是写逐渐衰落的贵族或无根的流浪者,这些小说都被这样的思想所照亮。他描绘这种暮色景象的文字中有某种特质,既美丽又哀伤,既在毁灭又永恒不朽,就像《我弥留之际》中艾迪·本德伦死后在我们耳边响起的声音一样。

在尤多拉·韦尔蒂的小说中,光线并没有如此充足,也没有那么多层次。在《德尔塔婚礼》的第一章,作者告诉我们,这片土地“一马平川”,闪烁着微光,“就像发着光的蜻蜓翅膀”。再一次,各种感觉相互交融,营造出一种情绪、一种印象,好像这闪着微光的土地是“在被漫不经心地弹奏着,仿佛它是一件乐器,有什么东西在触碰着它”。韦尔蒂对自然和这光之演奏的描写是如此深情、如此温柔,好似用一支水彩画笔以最轻的笔触作画。她的写作是印象主义的,就像她深爱的那位完全“不南方”的作家弗吉尼亚·伍尔夫一样。

麦卡勒斯的光来自一个不同的地方。少了福克纳的过往之沉重和韦尔蒂的蜻蜓之微光,它是一个新的太阳,燃烧着,不遗余力地发出刺眼光芒,并且满含愤怒。《心是孤独的猎手》中的心并不属于热带与繁茂森林;它属于城市,是灼热阳光在柏油路上的反射。这个太阳更像一位暴怒者而非保卫者。这个太阳,跟照亮哈克与吉姆道路的太阳,或在欧斯金·考德威尔[123]的《烟草路》中当空热辣辣地照在一贫如洗的佃农身上的太阳都不一样,它记录了向工业化农业的痛苦过渡,这一转型造成了另一种贫困,另一种孤独。

《心是孤独的猎手》是一个发生在城市中的故事,且毫无疑问是在南方,但在这个南方,社区意识和亲族纽带都已断裂,连广告都具有了一种新的声调和质感。麦卡勒斯笔下的人物都是孤独且不合群的人,他们都无法与他人建立亲密的关系。他们可能会以一种比哈克和吉姆更“文明”的方式讲话,但他们不知如何与人交往,不知如何与彼此建立联系,不知如何沟通——他们有心灵上的表达障碍,他们显示出了一种新的城市的孤独,这种孤独将为美国小说投下一道长长的阴影。

“南方始终是一个与美国其余部分相脱离的地区,”麦卡勒斯在一篇1941年发表的文章中写道,“有它明显的兴趣和性格特质……一直以来,在经济和其他方面,它都好像是这个国家其他地区的殖民地。”美国加入第二次世界大战那一年,麦卡勒斯宣称,南方现代写作是“俄国现实主义者的后裔”,她将这种亲缘性归因于这两个社会所运行的惊人相似的环境:“及至现在,旧俄国和美国南方的显著特征都是人命之轻贱。”她写道,“人就如离离之草源源不绝;孩子被生下来,之后又死去,若他们没有死,他们就奋斗挣扎,努力生活下去。在为了生存的抗争之中,一个人的整个人生和所有苦痛可能都是跟十英亩的贫薄田地、一头骡子和一捆棉花捆绑在一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