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卡森(第2/30页)

我的朋友迈克·赖特是个激进分子,他对文学兴趣不大,坚定地相信任何对地域差别的关注都会妨碍“运动”的团结——这就是我们那时的叫法。他会说,人民就是人民。我们应根据人民所支持的事业,而非他们的地理出身来区分他们。“这片土地是我的,也是你的,阿扎尔。”他引用他热爱的伍迪·格思里[120]的话这样跟我说——不过这并不妨碍他迅速开始自相矛盾:他告诉大家,伍迪是俄克拉何马小伙儿,东部和西部都不能把他占为己有。迈克在诺曼长大。没人知道他具体是哪年毕业的,出于某种原因,他始终都没有离开。他曾是“民主社会学生会”主席,在“结束越战委员会”中也很活跃,60年代参加民权运动的经历他跟我们每个人都讲了个遍。各个学生团体都对他既尊敬又爱戴,尽管这些团体始终不停地相互攻击;但他似乎是个独行侠——至少在我的记忆中是这样。

迈克住在邮局附近的一个小房子里。我不时会在校园角碰上他,那里的店铺是大学生活的中心,更多的时候则是在博伊德街和阿斯匹街交叉的地方。我一般都是从咖啡馆出来或者正要去邮局,而我完全不知道迈克一个人在路上走着是在干什么。他从来也没告诉过我他从哪儿过来或者他要去哪儿,他就那样掉转头来跟我一起走。

这些短暂的同行一般都会在欧尼镇酒吧结束,也有一两次是在图书馆告别,唯独在这样的场合,迈克和我才能讨论不跟越战或民权运动相关的东西。(是他让我开始对斯科茨伯勒男孩[121]和围绕着他们的抗议历史感兴趣的。)我曾以为比起倾听,他更喜欢讲述,因为他说话时很少看着你的眼睛。他的眼睛直直地看着前方,仿佛在远处搜寻着什么只有他能看见的东西。因为他如此健谈——他的声音低沉、又没什么抑扬顿挫,要是你能想象,有点像动作迟缓地在打字——所以很久之后,我才觉得惊讶,原来他长久以来一直在倾听,我却反而对听他说话那么心不在焉。

乔安娜会时不时地来旁听我的英语课,她一来就会说许多的话,通常都把话题引回她所谓的“南方气候”上,这个术语在她口中既有字面上的意思也有隐喻含义。我认为她对一个作家的出生地过分关注了,那不过是机缘巧合的事,他们自身绝无过失。我在英语系是唯一一个外国学生,她认为我不能像她那样理解吐温或福克纳,这在我看来就是对我个人的侮辱。假使你必须生于某个特定的纬度才能欣赏这部小说,那它有什么价值呢?

乔安娜默默地耐心听着我的反对,等我说完,她好绕回她的观点。她会说,确实存在一种南方情感,那是南方小说的关键。我会滔滔不绝地背出一大串作者名字——以马克·吐温为首——他们笔下的景象,虽然表面上是在美国南方,但却毋庸置疑地带着世界性。有一阵子,我们在好不容易达成的休战中徘徊,但是最终又分道扬镳了,因为《心是孤独的猎手》,这是我们在大二春天因为那门课一起读的。有段时间乔安娜对卡森·麦卡勒斯非常着迷,她并不是我最爱的作家,但《心是孤独的猎手》非常吸引我,这足以让我接着把《婚礼的成员》和《伤心咖啡馆之歌》都看了。机遇与选择,我的朋友拉丹常爱这么说。有多少东西我们本以为是自己选择的,其实却都是机遇已然为我们安排好的?一些毫无关联的事情相互交错,让我想起了乔安娜和我们的对话:奥普拉·温弗瑞把《心是孤独的猎手》选作了她读书会里的书,此前一系列我最爱的小说都在她的书单上意外地出现过(《百年孤独》、《安娜·卡列尼娜》、福克纳的三本书……);学生漫不经心地评论(“喔,她呀——我们高中时读过那本书,读她有什么意义呢?”);有人用了“怪胎”这个词;但或许最重要的是,出乎意料的消息传来,迈克已经往生。我已经二十五年没想到过麦卡勒斯了,而此时我又突然开始在当地图书馆找她的书,之后买了那些书,重新读过,重新划线标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