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妮拉(第3/4页)

玛妮拉才三岁多,我想,她这么做也许并非因为真的乐于承担义务,更多的怕是出于对劳动的好奇吧。她常常看见自己的父母做同样的事情,于是饶有兴趣地模仿之(没有电视,没有大城市的繁华,也就没有别的什么可模仿的了)。然而正是这种好奇,让她不知不觉地成为一个强大的孩子,令她不会害怕生活的艰难与沉重,让她很小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了,维护一个家,保护其他人,其实是很容易做到的事情。

之前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一直以为玛妮拉是男孩。虽说很多哈萨克族小姑娘的确像极了男孩,每次见到小孩都忍不住怀疑一番性别(我发现,六岁以下的哈萨克族小孩似乎没有性别特征。我看不出来倒也罢了,当地人也一样没眼力,曾经有上门的客人向我打听沙吾列是男是女),但不知为什么,第一次看到玛妮拉时,我立刻认为她铁定是男孩,大概因为她是个坚强的(呃,不哭的时候)残疾孩子吧。

玛妮拉有着漂亮清秀的面孔,腿却一长一短地拧着长,呈严重的内八字,走起路来缓慢而拘谨。在她家店里,也生活着一只残疾的黑羊羔,浑身皮毛漆黑闪亮,没有一点儿瑕疵,整个身子却严重地左右扭曲着,脊梁呈“S”形,走路一拐一拐。它原先是爷爷家的羊,由于无法跟着大部队长途跋涉,便留在了玛妮拉家店里。后来我们去耶克阿恰,在玛妮拉家店里喝茶。当我看到小黑羊艰难而孤独地慢慢走动在房前房后,看到玛妮拉捧着一大碗客人吃剩的面汤,蹒跚地向小黑羊走去,严厉而喜悦地呼唤它过来吃时,感到说不出的悲伤和欣慰。

玛妮拉大约也知道自己和别的孩子不同,但她仍然自信地成长着,只是较之别的孩子,更容易哭泣。

玛妮拉很多时候也会蛮不讲理,尤其在孩子们中间,总爱霸着白皮球一个人玩,但大家都愿意让着她,连原先最任性骄横的小姑娘加依娜,在她面前都会变得异常宽容和气,绝对满足她的所有要求。

玛妮拉说:“打!”加依娜就把脑袋伸过来让她打(用一个榔头状的塑料充气玩具)。

玛妮拉说:“等我!”正在追逐奔跑的孩子们会立刻一起停下来,一起看着她一拐一拐靠近。

玛妮拉很容易哭泣,但同样地,也很容易快乐。快乐的时候就不停大笑,其激烈程度与她的哭泣一般壮观。有时哭和笑之间相隔不到半个小时,如此剧烈地一张一弛,居然也没事。

有趣的是,伤心时,小家伙哭着要回家,一分钟也不想停留,但高兴时却说什么也不愿走了。那时,谁要在她面前提一个“走”字,她就大大地生气,手里无论握着什么都会统统丢掉。

尤其到了晚上睡觉前,小家伙总会到达兴奋的顶点,将每个人的被窝都钻一遍,在花毡上到处爬,喋喋不休地自言自语。大家都累了一天,都不理她,各自捂头大睡。她并不介意,一个人也能唱全台戏,同时还能兼任演员和观众。有时候半夜三更的,小家伙突然醒来,在黑暗中摸到太阳能灯的开关,打开灯,又唱又闹,演出继续。

当然,这些都发生在不哭的时候。更多的夜里,我们在玛妮拉的哭声中反复地醒来又睡去。她坐在黑暗中愁肠百结地哭啊哭啊,长夜似乎永远没有尽头。

玛妮拉不哭也不兴奋的时候则占三分之一,那时她一个人静静地游戏。她尤其钟情木屋门口那小半盆粗盐粒,总是长时间蹲在那里,欣赏晶莹的灰白色颗粒从手心撒落的情景。若是不小心把盐粒撒在草地上,又正巧被妈妈撞上了,就会挨几句骂。她倒不会哭,还饶有兴致地帮着妈妈一粒一粒往回捡。

大家总是很忙,顾不上玛妮拉。但玛妮拉一个人也能玩得很好,一会儿玩盐,一会儿扫地,一会儿进森林拾柴,一会儿又找小羊说话。那时家里一头白山羊刚产了双羔,羊羔太小,便没让入栏,每晚系在木屋旁过夜。每到黄昏,妈妈说:“玛丽,去看小山羊!”玛妮拉会立刻放下手里的一切,欢天喜地跟着妈妈跑向暮归的羊群。然后这一老一小一人抱一只有着粉红嘴唇的雪白小羊回家来。羊妈妈则焦急地紧随左右,仰头盯着自己的宝宝,凄惨地咩叫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