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海孤岛(第3/5页)

进入更加湿润丰美的深山后,牲畜对盐的需求量猛增。在吾塞,我们两家人各有一个使用过很多年的盐槽,用整根树干凿成,一上一下随意搁放在北面缓坡上。每当我结束一场漫长的散步,遥遥向家走去,远远就看到那片绿色山坡上倾斜平躺的木槽,是视野中最寂静的两横,总会怦然心动。

虽然两家人住在一起,羊一起合牧,牛一起放养,连盐槽也放在一起,可到喂盐的时候就界限分明,各吃各的食槽,谁要越了界就立刻有人冲过去打骂。这倒不是因为小气,我猜是为了让牛啊羊啊马啊养成好习惯。要是看到别人家的盐就乱吃一气的话,就懒得回家了。尤其是散养的马和骆驼,时间一长,容易丢失。

牛羊们舔食盐粒时,极珍惜地细细品尝,像我们吮糖那样津津有味。

爷爷家有一峰骆驼,又高又威风,可不知为什么,脖子上给挂了个塑料酱油壶,还是“七一酱园”牌的,还是有壶嘴、有壶把的曲线造型,还是一公升半的容积……我非常纳闷,如果是为了做标记,这标记未免也太随意了。

不过还有一峰骆驼更是出尽洋相,不但脖子上缠了四五朵塑料花,耳朵上还各绑了一团红红绿绿的花布,背上还抹了一大团鲜艳的红。时常见它花枝招展、喜气洋洋地在驻地附近走来走去。

记得在冬库尔时,正在“脱衣服”的骆驼们更是千奇百怪,有的脱得只剩一条裤衩,有的却只脱了裤衩,光着屁股。不知为什么,剪骆驼毛的人从不给它们一次性剪完,总是一点一点慢慢来。

自从来到吾塞,没两天,我们骆驼的衣服就脱得干干净净,一个个只剩下一大把胡子。

我们的牛倒是没啥怪相,除了长大了必须得断奶的那头小牛——给它的鼻子打孔,挂了个铁牌。别的小牛都没挂,就它挂着,可见这家伙有多么不自觉。铁牌实在太有效了,令它只能低头啃草,没法抬头吮奶。一抬头,嘴巴就给严严实实挡住了。不过,小牛柔嫩的鼻孔挂一块沉重的铁片一定很疼吧。

每天下午大家出去赶牛回家,大约傍晚七八点开始挤牛奶。挤奶的工作差不多一个小时就结束,接下来准备赶羊入圈。

我们驻扎的地方地势极高,像小岛一样漂浮在茫茫林海之中。四面的树木逐渐低了下去,森林在下方连绵起伏。

每天傍晚,羊群排着队沿着条条通往这林海孤岛的小路汇聚上来,一只一只出现在山顶。不知为何,羊吃草的时候是遍野散开的,但清晨出发和暮归时却只在路上走。那些路大多只有尺把宽,羊便自觉排着单列纵队一行一行前进。站在山顶的大石头上往下看,羊群像一条条纤细的河流,从四面八方缓缓向上方流来,整齐有序。真是奇怪,明明那一大面山坡坦阔无物,它们从不曾一拥而上,乱七八糟往前冲(当然,是在没人追赶的时候)。

等羊陆续到齐了,母亲们领着各自的孩子站在山顶空地上等候分离。那时,扎克拜妈妈就该放下手里的活儿,招呼我去赶羊了:“亲爱的李娟!羊的赶!”这是她说得最流利的一句汉话。

我的赶羊工具是随手拾捡的树枝。而妈妈的工具是铁锨,可长攻,可近取。羊不听话了就一锨拍去;要是没拍着,给跑掉了,就铲一锨泥土扔过去。

两个男孩则丢石块,又疾又准。

卡西不用任何工具,喊一嗓子,比什么都管用。

斯马胡力和海拉提骑着马山上山下地跑,把失群的羊一一聚拢过来。

在吾塞,我们有一个大大的石头羊圈,几乎占去四分之一的山顶面积,不但能圈住小羊,还能圈住所有的大羊。在大羊圈最深处,小羊圈依巨大的山石而砌。我们先把所有羊统统赶进去,斯马胡力和海拉提一左一右站在小羊圈入口处,大家驱使羊群经过那里,轰走大羊,放进小羊。等全部小羊进了小圈就堵上入口。半小时折腾下来,粪土荡天。大羊小羊圈里圈外一起抗议,咩叫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