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第2/4页)

我发现经过这一场折腾,身上一切多余的脂肪全耗尽了,整个人既变得衰弱不堪,又显得异常轻松。我的眼睛陷在里边,可它仍然有一股尖尖的神气。我的头发脏了,可它们蓬散着,遮去了前额上那几条浅皱。鼓额常常从窗上往里望,我不止一次安慰她说:鼓额,你别在那儿看我了,得病是经常的事。你去做活儿吧,再不要从窗上偷看我——这样养病的人会生气的。后来她就不再偷偷地观察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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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潇是一个例外。她几乎每天都来这儿一次。在她看来,我的这场重病与她是绝对有关的——她没有这样说,但我们两人都心知肚明。她坐在旁边,有时长时间不说一句话。她常常将手放上我的额头,那是在试温度。有时她带来一本书,声音低低地读上一段。当她停止朗读时,眼睛一定在观察我。在这安静的时刻里,在听她朗读的时候,我是幸福的。我觉得葡萄园里的这个春天很好,多少年来,我难得有这样悠闲的、平心静气的时刻。我的心被一种柔柔的东西安慰了。与我不同,我发现肖潇在这个冬天里保护得很好,风沙没有把她的面庞和手弄得粗糙,她的皮肤闪着青春的光泽。她穿了一件边缘上有着一圈毛绒的呢子上衣,领口那儿被灰蓝色的毛绒覆盖着。这件衣服做工讲究,使她整个人看上去显得既时尚又端庄。她告诉我,她那个子弟小学大约有一半学生考上了市里的重点中学,她和她的学校都受到了表彰。看得出这种荣誉对她依然重要。我问:“你为这个很高兴吗?”她点点头,“那当然了。你知道这很不容易。我们在全市的小学里排列第二,你知道这有多么难吗?”

我点点头。这是她的事业。

肖潇是认真的,她高兴得有道理。她把整个身心都献给了孩子们,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比这个奖赏更值得她兴奋和愉悦呢?这大概比我们葡萄园的丰收更有意义。

“你在大雪里昏过去了,那一天真吓人。你当时什么都不知道……真傻。那一天是怎么回事?”

我没有做声。她可能不会明白,当一个人浑身灼热,处于从来没有的幸福和不知所措的特殊时期,有时就会忘乎一切,就会疯狂,他甚至会过高地估计自己的耐受力,不顾所有危险和漠视所有的危险——这个冬天里的我就是这样。在大雪覆盖的深夜里,特别是月色通明的时刻,我一瞬间陷入了可怕的畅想或幻觉。在那样的时刻,我一个人在屋里是待不下的——我只想倾诉、奔走或相告。但是没有一个人,如果有另一个人,那就是藏在心底的你了。然而我们之间的秘密没有任何人知道,他们不懂我为何彻夜不眠——从那个夜晚之后我真的常常如此。我在自己的泥巴写字台前翻书、走动,只是不再舍得每一个美好的夜晚。我可以一连几个小时回味那个时刻,它的每一寸光阴,并不时地陷入羞愧和喜悦。我不知道在天亮以后、在某个时刻,再次见到那个美丽的容颜时,我将怎样去应付那种突如其来的惶恐和错乱……就在这样的情状之下,在一天晚上,我竟然像喝醉了一样,摇摇晃晃,冒着铺天盖地的大雪走向了园子深处,而且谁也不曾发觉。

“你太孤单了。我觉得你在这片园子里,无论怎么说,还是太寂寞了。你过惯了另一种生活,你也许需要一大帮朋友,可惜他们离你那么远。”

我听着。我不知这是她的一种真实判断、一种忧虑,还是话中有话?难道我们之间,我们的那个夜晚、我的不顾一切的迷恋,全是因为这种告别了城里朋友的“孤寂”所致?不,你知道事实上完全不是。更真实的情形是,对我来说,这片园子和你早就构成了一种深刻的、双重的吸引——这是从那次初识开始的。我几次想将这些话一吐为快,几次又忍住。这些深藏心底的隐秘,即便在那个夜晚都未曾吐露,以后也就很难说到了。我经过了那样的一夜,开始明白什么叫“饮鸩止渴”:至爱与迷恋等同于不可救药之毒,从此深入骨髓,我将不再有一丝转活的机会。我将在绵绵不绝的思念之中、沉湎之中死去。在今后的日子里,我的魂灵将幸福而又不幸地漫游下去,在余生的旅途上,在一切我们曾经流连过的地方,耽搁或游走。我断断续续、自语一样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