吸 引(第2/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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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夜间想了一些事情,脑子很乱,直到凌晨才睡着。罗玲那一天在茅屋中的密谈让我从头思虑了一遍,从那个消逝的老红军到罗玲的母亲,到我饱受磨难含冤而亡的父亲,最后就一直在想我们那座茅屋,想那棵大李子树。母亲和外祖母闪闪烁烁的目光还在眼前,那是她们惧怕在我面前提到父亲。父亲就在南部那一溜黛蓝色的山影里,在那里服没有尽头的苦役。我们家里也发生过与罗玲家里相似的一幕:母亲拿出了一个年轻男人的照片,他就是我的父亲。何等英俊啊。炯炯有神的眼睛,笔挺的衣服,浓发……是的,含冤而亡的父辈个个如此。就因为他们的心灵和面容同样地美好,所以才会遭到同类的嫉恨,落得那样悲惨的结局。

这一夜我在想这片田园:它远离城区闹市,靠近一片荒原,可是仍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隐匿和超然——令我惊讶的是不止一个人在注视和窥测,在用心揣摸……罗玲最后终于鼓足了勇气,借一个机会闯入了园子。她托出了心中的秘密,这种信赖仅仅源于一种最基本的判断:一个男人无论如何不会忘掉蒙冤的父亲。她是对的。

直到午夜两点我还在想另一片园子:那个孤老太太。她阴沉的面容如在眼前。许久以来,直到今夜,我只能将其看成一个异数,而难以把她与一位资历深长的女革命者联系在一起——事实上她也是一个早就脱队的人,一个沉沦于生活底层的糟糕女人。罗玲说到的那位老场长与这个女人的神秘交往、还有太史的行迹和反常表现,我宁可相信是罗玲的某种“过度诠释”。

也许这个老人身上真的携带了或多或少的秘密,不过经过了极其漫长的历史烟尘,岁月的销蚀和湮灭,而今还会有多大的价值可言?

我知道,看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过分地注重外表,也就是说不能犯“以貌取人”的错误,但我们面前的这位老太婆也大可不必被神话,那样就太不着边际了。

这样想着,整整多半夜都不能摆脱她的影子。后来总算睡着了,梦中出现了一个温煦美丽的面容:一个似曾相识的女性,她一直坐在旁边,看着我入睡。我在她目光抚慰下终于越睡越沉,直到黎明的来临。第一束霞光投在我的脸上时,我仍然眯着眼睛。梦中的那个形象开始浮现出来,这会儿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清晰——她正是肖潇啊!这时我才意识到,自己内心深处多么渴望一个人的帮助,每当我处于紊乱和焦虑的时刻,她的话语和神色总能使我一点点平静下来。有时不过是寥寥数语,对我来说却无法替代,无法言喻。

这个秋天啊,我一贯厌恶的伤感还有软弱,原来一直潜伏在四周,它们正伺机袭向我……上午八九点钟,我在屋子里待不下,就去园子里走了一会儿。斑虎跟了几步,但它也许觉得这时候我只想一人独处,就很快止住了步子。它看着我一直往前,在园门那儿略一耽搁,继续往西走下去——那是园艺场的方向。

这是一个星期天,像过去一样,肖潇待在自己的宿舍里。她那个纤尘不染的小屋子我以前只拜访过一次。这次提前连个招呼都没有打就来了,进门后才觉得有点突兀。她却一如既往,高兴地招呼我坐下,然后端来了一杯碧螺春茶。

淡淡的茶香环绕着我们。这里可真安静。多么好啊,安静与青春,此刻一块儿驻留在这个房间里了。我发现她的脸色那么红润,一丝微笑漾在了嘴角。她喝茶,话很少,闪闪动人的眸子时不时地扫过来一次,让人感到一种轻灼。是的,我试过多次,想在她的面前安然自如地坐一会儿,或者交谈什么,总是很难,好像越来越难。以前,我是指半年之前,似乎还能够做到……现在就困难了,我总是自觉不自觉地回避着她。但这样做的结果反而加剧了目前的情状。无所不在的超强的磁力线渐渐穿越了从园艺场到葡萄园的这段距离——即便是在那个茅屋里,也仍然可以感受到一些铁屑在可怜巴巴地颤抖。就是这样一个问题,它出现了。虽然这是人类当中最古老的一些问题,但它一旦出现了就变得刻不容缓,需要一个人拿出极大的精力以至于智慧,才能够妥善处理。一个人即使有再高的知识与文化修养,似乎也并不能说明什么,未必就能够利落痛快地解决这类问题。总之它非常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