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六章(第3/8页)

然而,在这冷汗淋漓的额头和抖抖瑟瑟的嘴唇上,在这茫然的眼眸和双臂的抱紧里,都有某种异乎寻常的,朦胧而又令人悲伤的东西,莱昂觉得它悄悄地滑进他俩中间,像是要把他俩分开似的。

他没敢问她什么;但是,眼看她如此老练,他心想,形形色色的痛苦和欢悦,她想必是早就都体验过了。往日令他心醉神迷的东西,这会儿有点让他害怕了。而且,他对这种日渐扩张的个性吞并感到厌恶。他为爱玛总是赢家而怨恨她。他甚至尽力想不再爱她;可是一听见她那短筒靴的咯咯声,他就像酒鬼见了烈酒,又顿时气馁了。

她对他确实是关怀备至,从菜肴安排、衣着打扮,直到眼神是否忧郁,她都一一放在心上。她从永镇来,怀里揣着玫瑰,见面时抛在他脸上。她向他问寒问暖,劝他做这做那,她企盼上天帮她留住他的心,所以把一枚圣母圣牌挂在他的颈脖上。她像一位慈母,打听他的同事的情况。她对他说:“别跟他们来往,别出去,就光想着我俩;爱我!”

她真想能监视他的一举一动,转过派人在街上盯他梢的念头。旅馆附近有个混混儿模样的流浪汉,常去跟路人搭讪,他想必不会拒绝……可是她的傲气让她不屑于这样做。

“哎,算了!就让他骗我好了,那又怎么样!我有什么好在乎的?”

有一天他们很早就分手了,她独自沿着大街往回走,瞥见了当年那座修道院的围墙;她便在一张长凳上坐下,置身在榆树的树荫中。那时候多么安谧!按照书本上的描写去想象爱情,那种感情多么妙不可言,多么令她神往呵。

婚后的头几个月,骑马在林中的漫游,与子爵跳的华尔兹,还有拉加迪的演唱,这一切又都浮现在她眼前……霎时间,莱昂在她眼里变得像旁人一样遥远了。

“可我爱他呀!”她对自己说。

那又怎么样!反正她不幸福,从没幸福过。为什么人生会这样不如意,为什么她依靠的东西,顷刻间就会化为泡影?……可是,如果真有那么个地方,有那么个健壮俊美的人儿,生性骁勇,既慷慨激昂又蕴藉风流,天使的形象,诗人的情怀,拨动青铜弦线的竖琴,朝向苍穹唱着哀婉的诗句,那为什么她偏偏就找他不着呢?哦!又能有什么办法呢!再说,也并没有什么当真值得去寻觅的;全都是骗人的!每个微笑都藏着个无聊的呵欠,每次欢乐都蕴含着一场悲剧,兴致盎然背后永远是腻烦嫌恶,最甜蜜的吻留在你嘴唇上的,也只是对更酣畅的快感的无奈渴望。

一阵滞钝的金属声曳过长空,修道院的钟楼传来四下钟响。才四点钟!可她仿佛觉得有生以来一直在这儿,一直坐在这张长凳上似的。然而一分钟就容得下无穷的激情,正如一个窄小的空间容得下一群人。

爱玛成天想着自己的心事,犹如一位大公夫人那样从不为钱操心。

可是有一回,家里来了个举止猥琐、脸色通红的秃顶男子,自称是受樊萨先生派遣,从鲁昂来的。他取下别住绿色长外衣侧袋袋口的别针,一枚枚插在袖口上,客客气气地呈上一张纸。

这是一张七百法郎的借据,有她的签名,勒侯尽管当初信誓旦旦,却还是把它转让给了樊萨。

她差佣人上他家去请他。他来不了。

这当口,陌生人始终站着,好奇的目光在金黄色的浓眉下左右来回逡巡,憨态可掬地问道:“怎么给樊萨先生回话?”

“嗯!”爱玛答道,“请告诉他……我拿不出……得下星期……让他再等等……对,就下星期。”

那位老兄一声不吭,拔腿就走。

可是第二天中午,她收到一张拒绝证书(5);这张印花公文纸上,多处用粗体字写有“比希执达吏阿朗先生”的字样,她一见之下大惊失色,赶忙一口气跑到衣料商的铺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