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十四章(第2/5页)

她病得最重的那会儿,有一天觉得自己要不行了,就让人请神甫来举行领圣体仪式;众人在她的卧室里准备圣事,把堆满糖浆瓶的五斗橱布置成祭坛,而费莉茜黛往地板上撒大丽菊的当口,爱玛却渐渐感到有一股强劲的力量流经全身,使自己超脱于肉身的痛苦,超脱于一切感知和意识之上。得到解脱的肉体不再有思维存在,另一个生命开始了;她只觉得自己的身子向天主升去,消融在天主的爱里,犹如一炷香化作了一缕青烟。床单上洒了圣水;神甫从有盖的圣杯中取出洁白的祝圣面饼;她满怀虔诚的欢愉,激动得几乎晕厥过去,伸出双唇去吻这圣体。床幔轻柔地鼓起围裹住她,仿佛天上的云朵,五斗橱上两支蜡烛放射的光亮,在她眼里宛如炫目的光轮。于是她不由得低下头去,觉得耳边远远传来天使弹奏竖琴的乐声,眼前依稀看见蔚蓝的天际,在手执绿色棕榈叶的诸神中间,天父坐在金灿灿的宝座上,通体发出威严的光芒,做手势命令翅翼熠熠闪光的天使们降临尘世,托起她飞上天去。

这一辉煌庄严的幻象,作为她所能梦想得到的最美的图景,深深地留存在了记忆中;至今她还常常尽力去重温这种感觉,这感觉始终还在,虽然不再像当时那样占据整个身心,但那种甜美的感受却一如既往地沦肌浃髓。被骄矜弄得疲惫不堪的心灵,终于在基督教的谦卑精神中得以安歇;爱玛品味着生为弱者的愉悦,眼看自己内心的任性骄纵不复有容身之地,因为它们必得为圣宠让出一个宽阔的入口。原来在尘世的幸福之外还有更崇高的至福,在形形色色的爱之上还有另一种爱,绵亘不尽,有增无已!在充满希望的种种幻景中,她依稀看见一个纯净明澄的幻境,飘浮于大地之上,与上天融为一体,令她憧憬之至。她想望成为一位圣徒。她买来了念珠,佩上了护身符;她一心想在卧室床头放个镶嵌祖母绿的圣物盒,好让自己天天晚上吻吻它。

本堂神甫对她的这些安排大为赞叹,虽说在他看来,爱玛的宗教信仰正因为过于炽烈,日后说不定会转向异端,甚至走火入魔。可是,他自问对这些问题懂得不多,一旦超出某个范围他就不甚了了,于是他写信给主教大人的供书商布拉尔先生,请这位书商寄些适合于一位绝顶聪颖的女性阅读的好书来。那位书商就像给黑人发送假首饰那般,漫不经心地打包寄来一批时下行销的宗教伦理书籍。其中有一问一答的抨击性小册子,语气一如德·梅斯特尔(1)先生那般傲慢,还有那些粉红书壳、文风甜腻的小说,炮制者不是自诩为行吟诗人的神学院学生,就是迷途知返的女才子。其中有《劝君三思》,多枚勋章膺获者某某先生所著《匍匐在圣母脚下的名流》,青年读物《伏尔泰指谬》,等等等等。

包法利夫人的神志,还没清醒到足以专心致志地做一桩事情;再说她拿到书就读,有点饥不择食的味道。她讨厌有关教规的书;论战文章口气傲慢,措词激烈地对她不认识的人穷追猛打,也让她看着不舒服;至于那些宗教色彩很浓的世俗小说,她又觉着写得太不谙世事,使她企盼得到验证的真理,反而在不知不觉间显得更生分了。然而她锲而不舍地读下去,每当一本书读完放下的时候,她总觉着自己沉浸在了符合天主教教义的伤感之中,而那正是一个纯洁的心灵所能感受到的最高雅的情感。

至于对罗多尔夫的回忆,她已经把它埋在了内心深处;它留在那儿,比地下王陵中的木乃伊更庄严,更安谧。这伴着香料殓藏的崇高爱情偶尔散发的气味,越过重重阻隔,亲切地熏香了她想在其中生活的纯洁无瑕的氛围。她跪倒在那张哥特式祈祷凳上,向天主说的那些温柔的话语,正是当初她在两情缱绻的媾合之际向情人倾诉的喁喁私语。她祈祷是为了获得信仰;可上天没有赐给她半点这样的快乐;她立起身来,四肢疲软,心里隐隐约约觉得上了个大当。这种追求,她想,自然又是一桩功德;她为自己的虔诚感到骄傲,于是不由得跟昔日的那些名媛贵妇相比起来,当初她曾经对着拉瓦丽埃尔的一幅肖像,出神地缅怀过她们的荣耀,遥想当年,这位贵妇人,仪态万方地曳着镶绦饰的裙裾,走向孤寂的退隐之所,为的就是怀着一颗被生活刺痛的心,匍匐在基督脚下一掬伤心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