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三章(第3/6页)

包法利老先生在永镇又住了一个月,每天早晨戴着军便帽上广场去吸烟,这顶嵌银饰带的橄榄帽在镇上着实出了一番风头。他喝烧酒也有瘾,不时让家里的女仆上金狮客栈去打酒,赊账记在儿子名下;他爱往绸巾上洒香水,结果把媳妇备着的科隆香水用得一干二净。

包法利夫人并不讨厌有他陪在身边。这位老爹当年可是走南闯北见过世面的:他给她讲柏林、维也纳、斯特拉斯堡,讲他当军官的年头,讲他相好过的情妇,讲他参加过的盛宴;再说他总是那么和蔼可亲,有时在楼梯上或在花园里,甚至揽住她的腰肢大声嚷嚷:“夏尔,你可得当心呐!”

于是包法利大妈为儿子的幸福担起心来了,她生怕时间一长,自己的老伴会影响年轻的儿媳,把她的心思往歪道上引,所以催着要回家。说不定她还有更深一层的隐忧呢。她老伴可是个肆无忌惮的男人。

爱玛的女儿寄养在一个细木工匠家里,由木匠老婆喂奶领养。有一天,爱玛突然急不可耐地想要见到孩子;于是来不及翻一下历书,看看圣母六周(10)是否已经期满,她就上路往罗莱家而去。罗莱家位于山坡脚下那个村子的尽头,刚好在大路和草原的中间。

这会儿是正午时分:家家户户都把护窗板放了下来,天空一片湛蓝,板瓦屋顶在烈日照耀下熠熠生辉,犹如人字墙的屋脊在闪光似的。吹来一阵闷沉沉的风。爱玛觉得浑身乏力,走不动了;地上的砾石硌得脚作痛;她拿不定主意,是就这么回转家里去呢,还是找个地方先歇歇脚。

就在这当口,只见莱昂先生挟着一沓卷宗,从近边的一扇门里出来。他走过来脱帽向她致意,随即退到勒侯的店铺跟前,站在灰色挑篷的阴影里。

包法利夫人说她是去看孩子,但走得累了。

“要是……”莱昂说了一半,没敢说下去。

“您要去什么地方办事吗?”她问道。

听了书记员的回答以后,她就请他陪她一起走。当天晚上,这桩新闻传遍了永镇,镇长太太迪瓦施夫人当着女仆的面,声称包法利夫人有失检点。

要去奶妈家,就跟要去公墓一样,出街以后,得向左转弯,沿着矮屋和院子中间的一条小路往前走,小路两旁都种着女贞树。女贞树开着花,那些婆婆纳、犬蔷薇、荨麻和探出荆棘丛来的树莓,也都开着花。从树篱的罅隙望进去,只见破陋的院子里有头公猪在拱着厩肥,或是几头系在树上的母牛在用犄角蹭着树皮。他俩肩并肩地款款而行,她倚身挽住他的胳膊,他放慢脚步合上她的步子;他俩跟前有群苍蝇飞来飞去,在热烘烘的半空中嗡嗡营营地叫个不停。

他俩看见了那座遮蔽在老胡桃树树荫下的房子。它矮矮的,盖着褐色的瓦片,顶楼天窗外面,顺窗檐挂着一串洋葱。一捆捆细树枝倚在荆棘树篱上,中间围着一畦生菜、几株薰衣草,攀藤的豌豆开着花。泼在草皮上的脏水到处流淌,四周晾着些破破烂烂的衣服和线袜,还有一件红色的印花布女上衣,一大幅粗布被单摊晒在树篱上。听见木栅门的响声,那奶妈迎了出来,怀里抱着个正在嗍奶的婴儿。她另一只手牵着一 个羸弱的男孩,脸上长满瘰疬的硬块,这孩子是鲁昂的一个针织品商寄养的,做爹娘的忙于做生意,把他撂在了乡下。

“请进,”她说;“您的小宝宝在里面睡觉呢。”

整个屋子就只有楼下这么间卧室,里面靠墙放着张大床,没挂床幔,窗跟前搁着和面缸,窗玻璃碎了,用蓝纸剪了个向日葵粘在上面。门后的旮旯里,鞋钉发亮的半筒靴排在洗衣板下,挨着一只装满油的瓶子,瓶颈里插着根羽毛;积尘的壁炉架上有本《马蒂厄历书》(11),撂在火石、蜡烛头和火绒中间。临了,这屋子里最不实用的东西,就是那张正在吹号的传闻女神(12)的画像,这想必是从哪张化妆品广告上剪下来的,用六枚鞋钉钉在了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