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八章(第4/5页)

但清晨的寒气让她直打哆嗦。她脱了衣服,蜷身钻进被窝,挨着睡熟的夏尔躺下。

早餐时人挺多,但只吃了十分钟,而且没有酒,这叫医生颇为惊讶。饭后德·昂代维利埃小姐拣了些蛋糕屑,放进一个小藤篮,准备待会儿去喂水池里的天鹅,一行人漫步来到暖房,只见一些奇形怪状的植物,浑身是刺,层层叠放成金字塔模样,上头的吊篮好似一个个挤挤挨挨的蛇窝,边缘垂下些虬结的绿色长条。尽头的柑橘栽培室,绿荫如盖,一路通往城堡的附属建筑。侯爵想让年轻的医生太太高兴,带她去看马厩。料槽呈筐形,瓷牌上黑字写着马名。他们走近一格分栏,栏里的马就咂着响舌,动个不停。马具房的铺板亮得耀眼,就像大厅的镶木地板。当中两根转柱,挂着套车的马具,沿墙是一溜儿嚼子、鞭子、马镫和马衔索。

趁这工夫,夏尔请仆役套好了那辆轻便马车。车停在台阶跟前,大包小包都装上了车,包法利夫妇向侯爵和侯爵夫人辞过行,便打道回托斯特而去。

爱玛默不作声,望着车轮滚滚向前。夏尔坐在车凳外沿,张开双臂驾着车,矮小的马在车辕里颠跑,对它来说,这车辕是太宽了些。松软的缰绳拍击它的臀部时,浸透了上面的汗水。缚在轻便马车背后的盒子撞着车厢,发出有节奏的响声。

驶上蒂布镇的高地,倏地看见迎面驰来几个骑马人,嘴噙雪茄,放声笑着,从车前一掠而过。爱玛觉着其中有一个是子爵;她转过头去,只见远处人影颠动,随奔驰的快慢时起时伏。

又行了四分之一法里,后鞧断了,只得停车用绳子接好。

事毕之后,夏尔检查一遍鞍辔,却见地上有样东西,撂在马蹄中间;捡起一看是个绿缎面的雪茄匣,中间绣着纹徽,就像四轮大马车的车门一样。

“里面还有两支雪茄哩,”他说;“今儿吃过晚饭就好抽了。”

“怎么,你还抽雪茄?”她问道。

“偶尔,碰得巧就抽。”

他把烟匣揣进衣袋,往矮小的辕马挥了一鞭。

回到家,晚饭还没准备。夫人发了脾气。娜丝塔齐居然顶嘴。

“滚!”爱玛说。“真是岂有此理,你给我滚出去。”

晚餐是洋葱汤和一块酸模叶牛肉。夏尔坐在爱玛对面,兴冲冲地搓着手说:“回到家里可真好!”

听得见娜丝塔齐在哭。他有点儿喜欢这可怜的姑娘。当初他鳏居无聊,多亏她陪他消磨了一个个黄昏。她是他的第一个病人,也是他在当地最早认识的熟人。

“你当真要辞退她?”他终于开口问道。

“没错。谁来拦我不成?”她答道。

饭后他俩到厨房烤火,让女仆去整理卧室。夏尔开始抽雪茄。他撅起嘴唇,不住地啐烟丝,吐一口烟,往后缩下脖子。

“你会折腾出毛病来的,”她鄙夷地说。

他搁下雪茄,跑到水泵前,灌下一杯冷水。爱玛抓过雪茄匣,一把扔进橱里。

第二天日子可真长。她在小园子里散步,沿那几条小径来来回回,在花坛前站定,在果树前驻足,在神甫像前伫立,审视着这些往日那么熟稔的东西,心里不胜惊讶。舞会仿佛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是谁,竟会使前天早晨和今天晚上相隔如此遥远?沃比萨尔之行,在她的生活中留下了一个窟窿,犹如暴风雨一夜之间在崇山峻岭劈出了长长的罅隙。但她还是忍了:她把那身盛装,连同鞋底被舞厅地板蜡染黄的缎鞋,小心翼翼珍藏在衣柜里。她的心宛如这缎鞋:一旦擦着华贵而过,便留下了无从拭去的痕迹。

回忆那次舞会,成了爱玛的必修功课。每逢星期三,她醒来便想:“哦!一星期前——两星期前——三星期前,我还在那儿来着!”渐渐的,容貌在记忆中模糊了;四组舞的情景淡忘了;号服,府邸,不再那么清晰可见了;细节已不复可辨,怅惘却留在了心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