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八章(第3/5页)

舞厅里空气浑浊;烛光暗淡下来。宾客拥回台球室。一个仆人爬上椅子,砸碎两块窗玻璃;包法利夫人听到玻璃响声,转过头去,只见花园里好些农民,脸贴住栅栏杆往里张望。这一刻她想起了贝尔托。她仿佛看见了农庄、泥沼和苹果树下穿着宽罩衣的父亲,她还依稀看见了自己,宛如平日那样,在挤奶棚用手指撇去稠稠的奶皮。往日的生活,直到此刻犹自那么清晰,但映衬在眼前五光十色的背景上,霎时间便烟消云散了,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曾经那样生活过。她在大厅里;而周围只剩下黑黢黢的一片。她左手握着一个镀金的贝壳状银餐杯,这会儿她从杯里吃了一口加酸樱桃酒的冰淇淋,微微闭上眼睛,把小匙抿在嘴里。

旁边有位夫人把扇子掉在了地上。一位先生正好走过。

“劳驾,先生,”女客说,“麻烦您捡一下扇子好吗,就在这长沙发后面!”

那位先生弯下身去,而就在他伸出手去的当口,爱玛看见少妇把一张折成三角形的纸条放进他的帽子。先生捡起扇子,恭恭敬敬递给夫人;她点头致意,掉头去嗅手里的花束。

夜宵有许多西班牙红酒和莱茵红酒,有奶油杏仁虾酱汤和特拉法尔加式布丁,各式各样的冷肉盘里,肉冻颤悠悠的围在边上。夜宵过后,一辆辆马车辚辚离去。撩起一角细软的窗帘,就可以看见车灯的亮光渐渐没入黑暗之中。软垫长椅上女客稀稀落落;几位男客还在玩牌;乐师把发烫的指尖搁在舌头上面;夏尔背靠一扇门,昏昏欲睡。

凌晨三点,开始跳沙龙舞。爱玛不会跳这种穿插很多花样的舞。其他人都在跳,就连德·昂代维利埃小姐和侯爵夫人也不例外;剩下的都是在城堡留宿的客人,有十一二个。

有一位男客,背心领口开得很大,但非常贴身地勾勒出胸脯的轮廓,大家都亲热地称他子爵,这会儿,他第二回来邀请包法利夫人赏脸,一口说定他会带她跳,不会有问题的。

他俩先是慢慢移步,随后愈跳愈快。两人转起圈来:周围的一切都在旋转,烛灯,家具,墙壁,地板,犹如一张圆盘绕轴不停地转。跳到门边,爱玛的裙裾擦过他的裤腿;两人的小腿碰上了;他低头注视着她,她仰脸迎着他的目光;她一阵晕乎,停了一下。两人重又起舞;子爵猛地一下子,拉着她离开大厅,转进过道的一端,她气喘吁吁,险些跌倒,有一小会儿把头靠在了他的胸前。随后,两人依然转着圈,但跳得慢下来,跳着跳着,他把她送回了原处;她仰身倚墙,举手蒙在眼睛上。

待得睁开眼来,只见大厅中央有位夫人坐在圆凳上,三个男客单膝跪在她跟前。她挑了子爵,小提琴乐声又起。

大家看着这对舞伴。两人翩然来回,她上身纹丝不动,颔部微垂,他则始终保持同一姿势,挺胸拔背,胳臂圆抡,嘴唇前撅。这女人,跳得可真好!两人久久舞着,看客看都看累了。

大家又聊了一小会儿,然后,道过晚安,或者不如说早安,留宿的客人各自回房歇息。

夏尔把着扶手曳步上楼,两条腿像要断下来似的。他一连五小时站在牌桌边上,看人家玩惠斯特,压根儿就没看懂。脱靴子的当口,他不由得美美的舒了一口气。

爱玛披一条肩巾,推开窗,双手支在窗台上。

夜色正浓。飘着几点细雨。她深吸一口湿润的空气,清冽的夜风使眼皮感到凉快。舞会音乐犹在耳边回荡,她使劲不让睡意上来,转眼间就要和这奢华的生活告别了,她要尽量让这美妙的幻景在脑海里多停留一会儿。

天蒙蒙亮了。她望着城堡的扇扇窗户,目光久久在上面流连,一心想猜出昨晚见到的那些人都待在哪些房间。她向往了解他们的生活,渴望置身其间,成为他们中间的一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