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第5/5页)

“求求了——”我听到自己再次乞求,“——别播了!你要我做什么都行!”世上最脆弱的生物也能强大到无与伦比,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情?我曾朝母亲如此尖叫吗?如果是,宽恕我,妈妈!那绝不是因为您。我是一个个体,但又由两部分组成,一个卵子与一个精子。我若曾如此尖叫,准是因为留在我身体里的神职父亲蓝色忧郁的基因,时间,如玩杂耍的华人将身体弯折到匪夷所思的地步,也折回到很久之前,让我看见我形成的过程:父亲的精子,如一群不顾一切、蛮力十足的狄夷,一群披盔戴甲、不达目的不罢兵的嗷嗷进攻的游牧民,铁定心要刺穿母亲卵子构筑的长城,侵入她的子宫。于是,有了存在于母亲子宫里的胚胎的我。于是,有了如今人模人样的我。有人尖叫。尖叫的不是婴孩。形成我的最初细胞,裂变,裂变,裂变,裂变成上百万细胞,裂变成无数细胞。我有了肉体。我的肉体是我的国、我的族。我是庞大的国与族的皇帝、独裁者,享用母亲的专宠。有人尖叫。尖叫的是共党女特工。我被包裹在母亲逼仄的水族池,不知独立、自由为何物。我凭借几乎所有感官(除了不能睁开眼睛),亲证了最为神秘奇妙的经历,一个人存在于另一个人体内的经历。我是一个玩偶体内的玩偶,听着像节拍器发出的再规律不过的声音,母亲平稳有力的怦怦心跳,进入休眠状态。有人尖叫。尖叫的是母亲。我从母亲子宫出来后听到的第一个声音是她的尖叫。我头在前,被一股力量推着,来到一间子宫般温热潮湿的屋里。接我的是一个模样普通得让人过目即忘的接生婆,她用一双骨节嶙峋的手将我拽出母亲的阴道。几年后,她告诉我,如何用大拇指的锋利指甲划断粘连着我舌头的系带,因此,我更容易吮吸、说话。她还眉飞色舞地告诉我,母亲当时生我,使了很大劲,结果,将我推出的同时,推出了肠道废物。换句话说,我是被混合着血与排泄物这种充满母性的浪潮冲到一个陌生世界的岸上。有人尖叫。我不知道谁在尖叫。有人割断我的脐带,抱起我满身血污与排泄物的赤裸的紫色肉体,朝向抖颤摇曳的灯光。展现于我眼前的世界影影绰绰。我听到用往后是我母语、之前从未听过的怪怪语言说话的声音。有人尖叫。我知道谁在尖叫。是我在尖叫。我叫着一个字。这个字,自政委第一次提问,便一直在我眼前晃悠——空——然而,直到此刻,我才看清它的形,听到它的音——空!——这个我一遍遍叫着的答案——空!——谢天谢地,我终于开窍。


(1) 英国作家刘易斯·卡罗尔(Lewis Carroll,1832—1898)在《爱丽丝漫游仙境》中虚构的一只猫,该猫以其奇怪的笑闻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