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第4/5页)

政委:“你之外的任何人要是知道我说了这些不允许说的话,我也会被再教育。但是,我怕的不是被再教育。是我给别人的教育让我不得安宁。一个教师,如果教连自己都不信的东西,怎能活下去?我看你现在这个样子,怎么活下去?我已无法活下去。来,扣扳机吧。”

我想我说了宁愿先开枪杀了自己,但却听不到自己的声音。我想将枪口移离政委、对准自己的头,可根本没力。政委始终居高临下,眼睛一动不动盯着我一堆枯骨般肉体。他体内深处某个地方传来隆隆声响,接着爆发:他在大笑。什么东西这么好笑?是这场黑色喜剧?不,说黑色喜剧,听来过于沉重。这间亮堂堂的屋里只能上演光明轻喜剧,换句话说,一场笑死人的白色喜剧。这不是说,他笑了很久,久到让他笑死的地步。其实,他很快止住大笑,松开我的手。我的胳膊随之一软,落于身侧。枪当啷砸在水泥地板上。桑尼和酒仙少校,就在政委身后,盯着地板上的手枪,一脸很想做什么的神情。无论桑尼还是酒仙少校,估计,谁若能拾起手枪射杀我,该多么畅快。可惜他们不再拥有肉身。政委和我虽然拥有肉身,可又不忍开枪。或许正因为这点,政委才大笑。他的没有脸的脸仍咄咄逼人地俯视肉体。他的狂笑倏忽消失,快到我怀疑刚才是否真的听到他的笑声。我认为,从政委没有脸的脸上看到了哀伤,但无法确认。他要借助眼泪、牙齿表达情感,可此刻,他不再哭也不再笑了。

政委:“对不起。我自私软弱。我要是真死了,你会死,邦也会死。指挥官盼着把他拖到行刑队前毙了了事。至少现在你可自救,就算不救我,还可救我俩的朋友邦。能这样就好。”

我的肉体:“求求你,让我睡一觉后再谈这个,行吗?”

政委:“先回答我的问题。”

我的肉体:“可是,为什么非得这样呀?”

政委将枪插入枪套,接着,再次绑缚住我被解放的右手,这才立起身。他高高地俯视我。可能因为他立着我躺着,我从他没有脸的脸上看出了恐惧,还有另一样东西……一抹内心疯狂投下的隐约可见的阴影。当然,这抹阴影或许只是光从他的头后照过来产生的。

政委:“我的朋友,指挥官也许会因为你曾要你父亲死准你离开这里。但是,你须答出我的问题,我才会让你走。记住,我的兄弟,这么做,是为你好。”

他举起手,朝我做了个再见手势,露出掌上红光般歃血盟誓的红色疤痕,离开了房间。“他说的这些话可是你有生以来听到的最危险的话。”桑尼一屁股坐在空出的椅上,说道。酒仙少校往一旁挤桑尼,硬要坐同张椅上。“‘为你好’只会是不好的事情。”酒仙少校说道。像接到提示,高挂在四个墙角上方的音箱喀喇喀喇,嗡嗡作响。之前,还是政委为我播放听似陌生人声音的我自己的录音时,我这才注意到这几个音箱。正想着他们下一步会做什么,突然,传来人的尖叫。桑尼和酒仙少校可以捂住耳朵,我却不能。即便将耳朵捂严实,他俩仍受不了像婴孩痛苦时发出的尖叫,眨眼间,便隐形遁迹。

某处,有婴孩不断尖叫,婴孩痛苦我也痛苦,让我难以忍受。我看到自己使劲闭着眼睛,好像如此便闭上了耳朵。尖叫在考试室里回响。在这种情形下,不可能思考。这么久以来,我第一次,没想着睡觉而想要别的,要安静。“哦,求求了——”肉体喊道,“别叫了!”喀喇一声,尖叫止住。原来是播放磁带!旁边没哪间屋里有婴孩在受折磨,刚才的尖嚎是专门往考试室播放的录音。接下来,让我难受的,只有一直亮着的灯、灯持续散发的热以及夹住我小拇指的电线橡胶箍圈。然而不久,音箱又喀喇喀喇。肉体条件反射地绷紧身体,等着往下的动静。传来人的尖叫,多么刺耳,竟至于我不仅感觉不到自己,而且感觉不到时间流逝。时间不再似如铁轨直线流逝,不再如日晷圆周流逝,不再随背底下汗的积聚而流逝。时间如一盘没完没了重复播放的盒式磁带;它在我耳际嗥叫;它在尖声大笑,笑我们自以为可用手表、闹钟、革命和历史控制它驾驭它。对于我们,我说的是所有人,时间渐渐告罄;只有这个要命的婴孩,这个尖叫的婴孩,占有世上所有时间。说来就是这么矛盾,婴孩自己对此竟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