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第2/9页)

“该为卖河粉感到自豪?”夫人说道,“该为拥有丁点大的餐馆感到自豪?丁点大,是一个顾客说的。”“连‘拥有’都算不上。”将军说道,“租的。”与他们的郁郁寡欢相配的是他们的打扮。夫人的头发盘在脑后,用簪别住,像图书馆女工作人员的发髻,没一点情调。以前,她的头发几乎时刻保持蓬松或蜂窝形状,时尚抢眼,让人想到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歌舞升平的日子。夫人的穿着与将军的一样,一看就知道是买来的现成衣服,一件像男人穿的开领短袖衬衫,一条要型没型的卡其布裤,一双通常是美国老百姓穿的帆布胶底鞋。简而言之,他们的穿着,跟几乎所有我在超市、邮局或加油站见到的中年美国夫妇的穿着一模一样。他们穿着这些衣服,跟许多美国成年人一样,看似发育太快的孩子。尤其是美国成年人爱用吸管喝着超大杯装苏打水,这时,配上穿着,酷似小大人。这对开餐馆的小资产阶级夫妇已经不再是爱国的贵族阶层。我跟后者一起生活过五年,不仅畏且恋他们三分。将军和夫人的郁郁寡欢也传染了我。于是,我转移话题,聊起我以为可提振情绪的事情。

“这样一来,”我说道,“餐馆不就可以资助革命了吗?”

“好想法。”将军脸顿时放出光来,说道。我注意到,夫人眼睛瞟向天花板,猜想这大概是她的主意。“丁点大还是不丁点大,反正,我们这种餐馆在洛杉矶还是第一家。”将军说道,“甚至可能是全美国第一家。你也看到了,我们同胞多想尝尝家乡味道。”才上午十一点半,每张餐桌,每个包厢,坐满用餐的人。他们一手用筷子一手用勺,喝着汤吃着菜。餐馆里弥漫着只有在家乡才闻得到的香味,回荡着只有在家乡才听得到的声音:叽叽喳喳的越南话,吧唧吧唧的大快朵颐声,两种声音像比赛,一个比一个响。“可以这么说,我们开餐馆不是给自己赚钱。”将军说道,“利润全部用于光复运动。”

我问,有谁知道开餐馆的真正目的。夫人说道:“可以说谁都知道,也可以说谁都不知道。它是秘密,但又是公开的秘密。上这来的人,吃得有味,因为他们知道在为革命出力。”“讲到革命,”将军说道,“一切差不多准备就绪,连服装也到位了。都是夫人一手操办的。夫人还组织妇女做了不少后勤事情,包括制作旗子。还有夫人组织的活动,那场面真是壮观!你错过了夫人在奥兰治县组织的欢庆越南新年的活动。你真该亲眼看看那场面才好!我等会给你看照片。当时,现场所有人,见到我们的男人穿着迷彩服、军装,举着国旗,又是流泪又是欢呼。我们已组织起第一批志愿者,几个连,都是老兵。他们每个周末训练。我们将从他们中遴选一批精英,实施下一步行动。”将军将身体探过桌面,压低声音,继续说道:“我们准备先派遣一队侦察人员去泰国。任务是,与在那边的我们前哨基地人员取得联系,摸清从泰国去越南的陆路情况。克劳德说了,时机已基本成熟。”

我给自己倒了杯茶。“邦参加吗?”

“当然。他这样的好员工,我实在不愿放走,但是,有谁比他更适合这样的行动?你怎么想?”

我此刻想的是,从泰国到越南的唯一陆路,要穿越柬埔寨或老挝,为了不被发现,须避开大道走险路,穿越瘴疠弥漫的崇山峻岭、草深树密的丛林,沿途只有面目狰狞的猴子、吃人的老虎以及充满敌意、如惊弓之鸟不可能帮助我们的原住民。这些人烟稀少的蛮野之地,对于拍电影再理想不过了,但对于执行一项几乎肯定不成功便成仁的任务,却是凶地险境。关于这点,我无需提醒邦。我这个走火入魔的兄弟,已主动要求参加这次行动。他不是不清楚活着回到美国的希望非常渺茫,恰恰相反,正是因为这样才主动请缨。我看着自己的手,看着刻在手掌上的红色伤疤,蓦地感觉到身体的轮廓、大腿下压着的椅子和维系我身体、生命的脆弱力量。不必花多大力气就能瓦解这股力量,而大多数人想当然认为它坚不可摧。其实,只是没到那个节点。“我想的是,”我不愿细想下去,说道,“邦如果参加,我也该参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