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随着拍摄一天天进行,我越来越认定,我不仅是艺术项目的技术顾问,而且是打入宣传机构的特务。若跟大导演这类人说其影片是宣传品,他们会矢口否认,认为他的影片是纯粹的艺术。可是,谁骗谁呢?美国拿电影当作软化世界各地防线的手段,好莱坞是急先锋,劲头始终不减地用各种大片,没错,甚至用票房当炸弹,轰炸世界各地观众的心理防线。观众看的影片讲述什么故事不紧要,紧要的是他们观看而且迷上的影片讲的须是美国故事。他们看着这些影片,直到有一天,真就遭到在美国影片中看到的飞机的轰炸。

不出意料,敏很清楚好莱坞的功能就是发射“洲际弹道导弹”,将世界各地美国化。我给敏去了封信,说了拍摄过程中所见所闻,表达了我的担忧。他的回信比以往所有回信都详细。他先回答了我对难民的关心:“这边情况在那边被夸大。牢记我党原则。务必连根铲除党的所有敌人。”其次,他谈到了我怕成为大导演同谋的忧虑:“牢记毛在延安的讲话。”信寥寥几字,但驱走了栖在我肩上的黑乌鸦似的疑虑。有哪个美国总统什么时候认为值得就艺术文学的重要性撰写演讲?我可想不起来。但在延安,毛说了,艺术与文学对于革命,意义非同小可。反过来,他告诫,艺术与文学也可成为占统治地位的敌人的工具。艺术与政治不可分割。政治需要借助艺术,寓政治于娱乐,从而将政治传播到各地。敏敦促我牢记毛的话。他是在告诉我,参与这部影片拍摄是一项任务,意义重大。或许,影片本身说不上重要,但它代表的是美国影片,这点不可小觑。观众或许喜爱或讨厌这部影片,或许只将它当作一个故事,这些是个人情感,毫不重要。重要的是,观众花钱买票看它,说明他们心甘情愿让美国思想、价值观渗入其脑袋脆弱的细胞组织和良莠不分吸纳一切的心灵之土。

敏第一次在学习小组与我探讨这类问题时,我惊诧于他的睿智、毛的睿智,佩服得五体投地。之前,我这个中学生,从未读毛的著作,从未思考过艺术、文学与政治之间的关系。敏领着我和学习小组第三个成员,一个姓吴的戴眼镜男生,学习毛的讲话,热烈讨论学习心得。伟大舵手关于艺术的论述让我们激动不已。原来,一方面艺术面向大众,可以很通俗;另一方面,艺术在提升审美标准、提升大众欣赏品位过程中,可以很高雅。我们三人,在吴家院子,以十几岁人的意气自信,讨论如何做到这两点。吴母亲不时端来小吃,讨论因此不时中断。可怜的吴,后来因为藏有反政府传单被捕,最终死在一所省属审讯中心。其实,当时他不过是个热爱波德莱尔诗歌的男孩。不同于敏和吴,我从来不是出色的组织者或鼓动者。正因为如此,敏后来说,上级委员会决定,我去做鼹鼠。

说“鼹鼠”时,他用了英文mole。我们不久前英文课上学了这词。教英文的是个教授,他最开心的事情是图解各种句子。“鼹鼠?”我问道,“那种在地底下钻洞的动物?”

“是另一种鼹鼠。”

“还有另一种?”

“当然有。把鼹鼠当作在地底下钻洞的动物,误解了mole作为间谍的意义。间谍的任务不是躲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如果这样,他自己也看不到任何东西。间谍的任务是躲在谁都看得见他、他也什么都看得见的地方。来,我问你:你身上什么东西谁都看得见而你自己却看不见?”

“别绕了。”我说道,“我可答不出来。”

“就是它。”他指着我面部中心道,“谁都看得见。”

我走到镜前,亲眼看敏指的部位。敏在我身后,眼光越过我肩,也看着镜子里的我。还真是这个部位,这个我早已不关注的部位。“记住了,你绝对不是一般间谍。”敏说道,“如果把权力比作鼻子的话,你就是鼻子上的美人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