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2/8页)

将军还须做最后一件事:与他的贴身管家、厨师、内务以及三个年轻保姆一一话别。他们中有人曾请求跟将军撤离,但夫人没心软,予以拒绝。她认定,花钱让将军的几个军官跟着撤离,心已好得过分。她当然不无道理。我听说有一个将军,人家主动为他手下预留了飞机座位,他竟将那些高价售卖。此刻,夫人和仆人,除了一个人,都在抹泪。没哭的人是老迈的贴身管家。他甲状腺肿大的脖子上系有一条粗大领带。将军在法国人手下当中尉时,他就是将军的勤务兵。俩人一起经历了奠边府地狱般的岁月(2)。将军站在台阶下面,不敢正视他。“对不住你。”将军低着头,拿着帽子,说道。除了在夫人面前,我还没听他在谁面前道过歉。“你一直照顾得我们很好,可如今我们却没能照顾好你。不过没人会伤害你。别墅里有你需要的,尽管拿走,然后离开这里。有谁问起你,你就说不认识我,没为我做过事。至于我自己,现在可以向你发誓,为了我们的国家,我肯定战斗到底!”说着,将军哭了。我将我的手绢递给他。接下来好一阵子,谁也没说话。管家打破沉默,说道:“我向您请求一样东西,将军。”“你要什么,我的朋友?”“您的手枪。这样,我就能用它结束我的生命!”将军摇摇头,用我的手绢揩去他的眼泪。“不许这么做。回老家去,等我回来。到那时,我会送你一把手枪。”管家想行军礼,将军则向他伸过手去。不管人们现在怎么评价将军,我证明,将军是一个真诚的男人。他真诚地相信他说的每一件事情,即使他说的事情不是真的也不会成真。在这点上,将军与多数人没有两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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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给每个仆人一个装有美元的信封,根据他们在别墅的地位厚薄不同。将军将我的手绢还给我,陪夫人上了雪铁龙。这是最后一次驾驶这辆小车,将军决定去机场这一路,由他亲自掌控包着真皮的方向盘,两台客车紧随其后。“我负责第二辆车。”克劳德对我说,“你负责第一辆车。千万别让司机跟丢了。”上车前,我在别墅门口停留了一会儿,最后看它一眼。一个在南越经营橡胶农场的科西嘉人建造了这幢别墅。几代的农场主在这里住过。院旁有棵高高的老罗望子树,树冠荫翳蔽日,枝上挂着一簇簇疙瘩似的酸果,看似死去男人的手指。留在别墅的仆人像站在谢幕台口,一直站在台阶顶上。我挥挥手,向他们告别。他们一只手机械地向我挥动,另一只手攥着白色信封。月光里,信封看似车票,但他们却没有可去的地方。

从别墅去机场的路,跟西贡任何事情一样,本不必复杂,换句话说,给弄得复杂无比:出别墅大门右转上氏春路,左转上黎文决路,右转上洪塔旭路,往使馆区方向驶上一段,左转上巴斯德路,再左转上阮廷绍路,右转上李公路,最后径直驶往机场。不过,到该左转上黎文决路时,将军却拐向右边。“他开错方向了。”我负责的客车司机说道。他的几根手指头让尼古丁熏得蜡黄,他的脚指甲如刀片般锋利。“只管跟着。”我站在车门旁边,说道。为了让车里吹进凉风,车门开着。我身后第一排座位上坐着邦和灵,德坐在灵的大腿上。他的上身使劲前倾,想越过我的肩膀看车前面的景色。街上空空荡荡。广播已通知,鉴于机场遭到攻击,全城实施二十四小时宵禁。街道两旁不见人影,偶尔可见脱逃军人弃下的整套军装。有的军装整齐地码放着,从上至下依次是钢盔、衣服、裤子和靴子,看似人被射线枪汽化后留下的空壳。西贡本不是路不拾遗之城,但没人碰这些军装。

我负责的客车至少载有几个化装成平民的军人,剩下的大部分是女人和孩子。所有人不停咕哝,怨三怨四,我权当没听见。我的同胞就是到了天堂也能挑出刺来,会抱怨天堂没有地狱温暖。“他为什么走这条路?”客车司机很是疑惑。“现在可是宵禁!走这条路会挨枪子,至少会被逮起来。”邦叹了口气,摇摇头。“他是将军。”他说道,语气像是将军没什么不可做的。事实的确如此。可司机依旧一路叨个不停。就这样过了中心市场,拐上了黎利街,直到将军在蓝山广场停下才住嘴。正对我们的是希腊风格外观的国会大厦。之前,这幢建筑是西贡歌剧院。从这里,政客们管理着我们这个乱糟糟闹哄哄的国家。这个国家像是一出跑题的喜歌剧,主唱有文官也有武将。文官们着白色西装,大腹便便。武将们髭须打理精细,着量身定制的戎装。我将身子探出车门外,抬头看见,卡拉维拉酒店顶楼酒吧窗户亮着灯光。我常陪将军去那个酒吧,会见记者,喝喝开胃酒。酒吧阳台是赏西贡市景和周边景致的绝佳处。此刻,那里隐约传来笑声。笑的人一准是外国记者,准备报道西贡行将陷落的情景,还有那些与越南不结盟国家的武官,在观察远方地平线上长平弹药库爆炸的火光以及夜空里噼噼啪啪的曳光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