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兰德大妈的葬礼(第2/7页)

除了格兰德大妈部族的成员和她自己以外,谁也没有想到她还会死。就个人而言,大妈是受到安东尼奥·伊萨贝尔神父老朽不堪的模样的刺激。但她有信心和外祖母一样活过百岁。一八七五年的战争当中,老太太凭借庄园的厨房为掩护,还曾阻击过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的一支巡逻队。只是到了今年四月,格兰德大妈才明白,上帝并没有赐给她在公开冲突中亲手消灭那帮拥护联邦制的共济会成员的特权。

闹病的第一周,家庭医生用芥末和羊毛短袜制成的泥敷剂随随便便为她医治。这位医生家里世代行医,曾在蒙彼利埃受到嘉奖。出于哲学信念,他反对医学进步。格兰德大妈授予他特许权,用以阻止其他医生在马孔多落脚。在一段时间里,他骑马跑遍了整个镇子,看望日落黄昏中凄楚的病人。天生本性赋予其特权,他成了好多别人家孩子的父亲。不过,关节炎闹得他关节僵硬,渐渐卧床不起,最后无法探望病人,只好通过推测、中间人和信使诊治病人。应格兰德大妈邀请,大夫身穿睡衣,架着双拐穿过广场,来到病人的卧室。当他看出格兰德大妈已临近死亡的时候,这才让人送来一箱外面标着拉丁文的瓷瓶。一连三个星期,他给垂死的病人里里外外涂抹各种专门熬制的膏药、疗效良好的药水和按方配制的栓剂。后来还把熏制的癞蛤蟆敷在其痛处,把蚂蟥贴在其后腰。直到那天清晨,大夫不得不面对如下选择:要么请理发师为她放血,要么请安东尼奥·伊萨贝尔神父为她驱邪。

尼卡诺尔派人去找堂区神父。神父坐在他那把吱嘎作响的柳条摇椅上,身披那件逢大事才穿的发了霉的长袍。他的十个最棒的小伙子把他从家里一直抬到格兰德大妈的卧室。九月温暖的凌晨,临终仪式的钟声向马孔多居民发布了第一个告示。太阳出来时,格兰德大妈家对面的小广场看上去像一个农村集市。

这让人想起了另一个时代。七十岁那年,格兰德大妈庆贺寿辰,举办了在人们记忆中前所未有的连续多日、闹哄哄的集市。摆出几个大肚酒瓮供全镇人享用,在公共广场上宰杀家畜,一群乐手站在一张桌子上一连三天不停地演奏乐曲。本世纪第一周,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的军团曾经驻扎在本地的巴旦杏树下。如今,在落满尘土的巴旦杏树下,摆着小摊子,出售香蕉玉米粥、小面包、血肠、猪肉冻、馅饼、灌肠、黑莓饼、木薯面包、奶酪饼、油煎饼、玉米饼、千层饼、香肠、内脏、椰子羹、甘蔗汁,还有各式各样的小物件、小摆设、小零碎、盆盆罐罐,还有斗鸡、彩票。在吵吵嚷嚷的人群的一片混乱中,出售印有格兰德大妈形象的邮票和披肩。

庆祝活动从生日前两天开始,到生日当天结束。在格兰德大妈的家里,焰火震耳欲聋,还举办了家庭舞会。精心挑选的客人和本家的合法成员,在私生子周到的服侍下,随着旧式自动钢琴的节奏翩翩起舞,钢琴演奏器上装的是入时音乐的纸卷。格兰德大妈坐在安乐椅上,靠着亚麻布枕头,在客厅深处主持欢庆活动,用每根手指都戴着戒指的右手发出轻微的指令。那天晚上,她有时候通过和恋人们商量,更多的时候还是凭借个人灵感,以撮合来年的婚姻。欢庆活动结束时,格兰德大妈走到装饰着缎带和纸灯笼的阳台上,把钱币撒向人群。

这项传统活动已然中断了,一来家里连续举办丧事,二来近年政局难以捉摸。年轻的几代人没有参加过那些盛大的活动,只是听说过而已。他们没赶上看格兰德大妈望弥撒。那时候,政府机关的某位官员为她扇扇子,即使在举扬圣体的时刻,她还享有免跪的特权,为的是不弄坏镶着荷兰式荷叶边的裙子和浆过的波浪边衬裙。追忆年轻时候的往事,上了年岁的人还记得那条从祖传老屋铺设到大祭坛的长达二百米的席子;还记得那天下午,玛莉亚·德尔罗莎里奥·卡斯塔涅达–蒙特罗参加完父亲的葬礼,回来的时候走过铺着席子的大街,此时她已被授予耀眼的新荣衔:二十二岁上就成了格兰德大妈。那幅中世纪的景观不仅属于家族的过去,而且属于国民的过去。它越来越模糊,越来越遥远,只有在炎热的下午,格兰德大妈坐在自家被天竺葵遮挡的闷热的阳台上,沉浸在自己的神话当中时,才勉强看得清楚。大妈行使权力要通过尼卡诺尔。按照传统的不成文规矩,格兰德大妈用火漆封住遗嘱那天,继承人可以宣布连续三个晚上举办公众联欢。但是,大家也都知道,格兰德大妈已经决定到临终前几个小时才宣布她的遗愿,而且谁也没有认真地想过格兰德大妈竟然真会死。直到那天清晨,马孔多的居民被临终仪式的钟声吵醒,这才相信格兰德大妈不仅不会长生不死,而且正在离开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