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塬鼓点后:理查德·克莱德曼(第5/6页)

但是,奎生没有让我们兴奋过久,一曲终了,他把唢呐令人失望地放到了桌子上。他没有在乎我们兴奋沉浸的情绪,他没有像理查德·克莱德曼那样,趁着我们神经的兴奋,又伸着两个指头说“我再给你们来一个”,把我们兴奋的神经再高挑一度;他只是把我们扔进情绪的泥潭中,然后毫不负责地甩手离去,似乎这一切与他无关,任我们在兴奋的泥潭中挣扎,不能自拔。这时,他的同伴又继他之后吹起来,唱起来,我们才恍然大悟,我们已经走到了路的尽头,应该在另一种音乐的抚慰下往回走了。于是,我们几千人自嘲地相互看看,神经也都松弛下来,笑了。奎生的吹奏既然听过,同伴的吹奏对于我们已不在话下。我们一下似乎成了奎生的知心朋友也可以和他平等相处然后和他一样俯视他的同伴了。于是,人群中松动了,咳嗽声,议论声,像蜜蜂一样“嗡嗡”响起。这时我们又感谢奎生。奎生是神,我们是人,我们还是回到“嗡嗡”的人的议论声中去吧。

这样“嗡嗡”了一个钟点,轻松了一个钟点,等我们把松弛的唾沫都咽回肚里,把兴奋的汗水晾干甩净,这时奎生又出场了。他将一面大鼓挂到了自己脖子上。随着他挂鼓,他的几个同伴都将大鼓挂到了自己脖子上。人们又紧张起来,纷纷说:要打鼓了,要打鼓了。人们又提起心,屏息静气。这次是奎生亲自领衔,打鼓。他将鼓槌举到了空中,所有同伴都看着他,也将手中的鼓槌如树林般举向空中。随着奎生鼓点的落下,一下,两下,三下,众槌纷落,如雨打芭蕉,越来越重,越来越激烈;激烈之后,又还原成整齐,成了整齐雄壮、威风八面的威风锣鼓鼓点。十来面大鼓在一起对打,打着鼓,敲着鼓边,声音清脆悦耳,令人神情振奋,昂扬,沉落,感动。

问:

这鼓叫什么名称?

答:

五虎爬山。

这时所有的鼓手,真有如爬山的、山中初长成的雄虎,突然分开,又突然跳到一起对打;对打一阵,在旁边唢呐、笙、笛的伴奏下,又突然亮相,好不自如潇洒。这时的奎生,还原成了儿童模样,憨厚,天真,满头是汗,满头是土,满头是土与汗流成的汗道道,脸上带着满足与得意的傻笑。打鼓之余,鼓槌在他手上转花,令人眼花缭乱。他们抖肩、扭腰、提脚、掀胯,每一个动作,都牵动着我们的全身。这种金鼓乐,这种路行鼓,声声鼓槌,都敲到我们心的深暗处。我们可以长歌当哭,我们可以抚掌大笑,我们可以就此喝醉酒,我们可以用手把土塬一个一个去抹平,和成稀泥,摔到应该摔的一些人的脸上。

三星偏西了,散场了。散场的脚步声、议论声、寻子呼娘声之后,一切都停止了。这时的村庄,显得多么寂静啊。偶尔几声狗吠,也显得生怯怯的,孤立无援。可以在村边的小溪中撒一泡饱尿。撒完尿,可以回到房东大哥的家里。回到家里,我觉得此时躺下睡下实在有些不应该,不可能,不舒服,欲言又止。我自作主张扭开了房东大哥家的黑白电视。电视中是找不到奎生的。这时北京首都体育馆理查德·克莱德曼的钢琴独奏音乐会肯定也早已停止,何况电视也没有直播。但是,我竟在“咔嘣咔嘣”的旋钮声中,在中国中央电视台的第八频道,找到了理查德·克莱德曼。电视台正在播放克莱德曼演奏《温柔》的风景画面录像带。可以肯定,这是在他的故乡法国南部尼斯村拍摄的。用的是法国一流的摄像家,一流的构想,一流的色彩,当然,花的也肯定是一流的钱。钢琴摆在优美的葡萄园中,葡萄园中的葡萄,胖嘟嘟的,个个含着清晨的露珠。钢琴又摆在巴黎街头,一个宏观的铺满白地毯的广场上;又摆在空中,摆在飞机翅膀上。但这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在理查的身边,活动着一个给他吹长笛进行伴奏的修长的漂亮的迷人的法国姑娘。她穿着长裙,在夕阳的一边,蓦然回首,其神采,令人神旌飞扬,惊心动魄。她与理查,在钢琴和长笛声中,又轻松地走在巴黎熙熙攘攘的大街上,谈笑自若,带着自信、富足、可以随便拦出租车、可以随便到哪一个高级饭店吃饭的对外部事物皆不在乎的神情。所以他们的交谈显得专注,生动,感人。他们用的摄影师,肯定是他们的朋友,所以他们笑得那样真诚,开心,角度又选得那样好,太阳从他们的后背升起来,从姑娘修长的头发旁落下,从他们的脚下升起,又从他们的头顶落下。钢琴和长笛,笼罩和统治了整个世界。这时我突然明白了理查与奎生的区别。我可以放心,安然,悲哀又不悲哀地去睡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