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塬鼓点后:理查德·克莱德曼(第4/6页)

问:

是过去师傅的女儿吗?(我是按照许多中国小说中的思路出发的。)

奎生:

不是。

问:

是在从艺的过程中认识相爱的吗?

奎生:

不是。

我吃惊:

那是怎么结婚的?

奎生:

俺姨做媒介绍的。

问:

那她为什么会吹笙和唱戏?

奎生:

随我进班子以后学会的。

我莫可奈何,似有些遗憾,也似有些失落。这时我明白,理查与奎生在演奏风格和心情投入的出发点上,肯定大有不同。一个精心,一个随意;一个富足,一个赤贫;一个在沙龙中,一个在田野上;一个似水仙,一个似狗尾巴草;一个皮肤细腻,一个皮肤干焦;一个富于艺术创造性,一个富于心灵感悟力。

这时奎生的鼓点开始了。奎生个头不高,穿着山西的毛衣和裤子。像所有名人一样,没开始敲鼓点之前,他坐在条凳上不理人,对熙熙攘攘的围观人群充耳不闻,只是偶尔与身旁掌板的同伴低声说一句什么,同伴频频点头。班子中的其他年轻人与中年人、老年人,就与奎生不同,乱与围观者点头,笑,打招呼,甚至挤眉弄眼,为别人特别是有熟人来听他们的鼓点感到兴奋。这时天黑了下来,一个三百瓦高挑的大电灯泡亮了,丧事的主持挤过人群走到奎生身边说了一句什么,奎生点点头,然后向身边掌板的同伴示意一下。掌板的同伴将他的板子举了起来,立即,像音乐厅穿着燕尾服指挥手中的指挥棒高举起来一样,班中所有的艺人都各就各位,抱起自己的笙、笛、铙、钹、唢呐、大鼓,全神贯注地看着同伴手中高举的板子。

这是在李堡村一座可以容纳几千人的土塬子上。这个土塬在已经去世的王枝花老太太门前。所有的土塬、人、音乐与繁华,对于王枝花老太太来讲,都无足轻重。她老人家肯定是微笑着看世界。重视这一切的是我们这些围观的几千名土头土脑糊涂无知怀着莫名兴奋与期待的站在世界边缘的观众。

终于,高举的板子落下了。随着一声清脆的竹板响起,艺班子六七个人手中的笙、笛、铙、钹、唢呐、大鼓同时响起。音乐都是我们所熟悉的音乐,有旧社会的,有新社会的,有古典的,有现代的,有文化大革命时期的,也有抗日战争时期的,就是没有《太阳最红,毛主席最亲》。由于这些音乐是伴随几代人成长的,几代人都从音乐中得到了满足,所以几千人屏声静气,听得如醉如痴。听了一段,又是一段;走了一山,又是一山。当首都体育馆的理查德·克莱德曼已经演奏到如醉如痴、与观众情绪水乳交融,禁不住兴奋地用法语说“我再给你们来一段”时,中国山西李堡村音乐场上的名人奎生还没有出场。这是中西艺人的不同,文化的不同,钢琴演奏与唢呐和鼓点演奏的不同。奎生仍在条凳上坐着默默不语地抽着自己的香烟。

终于,在一支曲子演奏到一半时,奎生扔掉烟屁股,站起来,从同伴手中拿过一杆唢呐。他一站起,连我们这些微不足道的听众都一下觉出,他所有同伴刚才声音嘹亮、争奇斗艳、百花齐放的吹奏,都一下子成了伴奏。所有伴奏的声音,一下子压低许多,缓慢许多,在等待奎生唢呐的吹出。我突然明白,所有这压低与缓慢,是名人在多少次的艺人生涯中磨炼碰撞出来的,肯定有一个由不压低、不缓慢、不等待到压低、缓慢、等待的过程。这是明星与凡人的区别,这是球星与球员的区别,这是伟大作家与一般作者的区别。这个区别是以不平等、压抑许多人的心灵为代价的,但它是客观存在,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由于有了这压低与缓慢,使奎生唢呐中发出的第一声声响,就格外嘹亮、彻底、撕裂金帛与撕裂云霄,把我们等待已久的心灵,一下子消解和冰释。他吹奏的是什么,已显得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在吹奏。我们切切实实看到他在吹,听到他吹出的声音,看到他吹奏的风采,我们就满足,得到安慰,与他融为一体,甘愿做他音乐的奴隶,愿意为这一切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气氛对于我们是多么重要啊,在一种气氛下我们可能是懦夫,在另一种气氛下我们就是英勇无畏的战士。我们甘愿沉浸在这种音乐中,去生,去死,去随这音乐的吹奏者爬过一道又一道的高山,一座又一座的土塬,蹚过一道又一道的冰河,看遍一山又一山的漫山遍野的灿烂的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