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01

无论过去多少年,即使我有幸能在阳光下老去,在我心中,他将永远都是撒拉森。这是我一开始给他取的代号,后来我花了太长的时间想查出他真正的身份,因而实在很难用别的名字想他。

撒拉森的意思是阿拉伯人。推得更早的话,这个字眼一度指的是游牧部落的人。以上这些定义,都完全适用于他身上。

即使到今天,我们对他的所知,仍大半是破碎的片段。这也不稀奇—他大半生都东躲西藏,总是谨慎地掩盖自己的踪迹,就像沙漠里的贝都因人。

但每个生命都会留下痕迹,每条船都会拉出尾流,即使往往只是黑暗中的一星微光,我们都还是奋力追查,不放过任何线索。我跑遍了世上一半的阿拉伯露天市场和清真寺,进入过几个阿拉伯国家的秘密档案室,还访谈过好几打可能认识他的人。后来,在那个恐怖夏天的种种事件结束之后,几组分析人员连续不停地审讯了他的母亲和妹妹好几个星期。于是,尽管我可能会被指控把话塞进他嘴里,或是把想法塞进他脑子里,但我不会道歉。因为毕竟,我比世界上的任何人都更了解撒拉森和他的家庭。

有件事没有争议,那就是他童年的时候,曾出现在一场公开的斩首会。那是在吉达,沙特阿拉伯的第二大城市,也是一般公认该国最先进的城市。相信我,其实也没有多先进。

吉达位于红海沿岸,撒拉森十四岁那年,跟父母和两个妹妹住在吉达市郊一栋简朴的住宅中,此处离海够近,空气中还闻得到咸味。我们知道这点,是因为多年后,我曾来到这栋老房子外头,拍下房子的照片。

撒拉森的父亲是动物学家,就像大部分沙特阿拉伯人,他鄙视美国,也鄙视以色列。但是他的这种憎恨并不是因为受宣传影响,也不是因为巴勒斯坦人的苦难,甚至也不是宗教上的偏执,而是更深层的东西。

多年来,他都会收听美国白宫或以色列台拉维夫的广播,但不同于大部分西方人,他相信那些政治领袖所说的—他们的目标是要把民主制度推行到中东。身为一个虔诚的信徒,这样的前景令他大为愤怒。他受过良好的教育(至少以当地的标准),知道民主制度的基础之一,就是政教分离。然而,对他们中的很多人而言,这两者是他们最不想分离的。

在他看来,那些人鼓吹这种观念,是为了分化与征服,为了要挖空阿拉伯世界并予以摧毁,为了要从事一场战役—基督徒从一千年前的第一场十字军东征就已经开始,至今仍持续不断。

我们可以轻易把这位动物学家划为极端派分子,但在中东政治的昏暗世界中,他其实是沙特阿拉伯公众意见的温和派。不过有一件事,他的确不同于主流:他对王室家族的看法。

在沙特阿拉伯,有很多事情是不能做的—宣扬基督教、女人去看电影或开车、宣布放弃信仰。但远远凌驾于一切之上的禁忌,就是批评执政的沙特阿拉伯王室,包括国王、两百名有权势的亲王,以及两万名王室成员。

那一整年,吉达充斥着耳语,说国王让美国这个不敬神的国家派出军队,进入这片先知的圣地。

晚春的某一天,动物学家正在上班时,四名调查总局的特务来找他。他们身穿阿拉伯大袍、头戴常见的红白格子头巾,对他出示自己的服务证,然后带着他离开办公室,穿过一个充满实验室和工作站的区域,来到停车场。

在“红海海洋生物学研究局”那个部门里的其他二十个人,就眼睁睁看着他们离开时甩上门,没有一个人说半个字,连动物学家三个最亲近的朋友都没有—几乎可以确定,告密的就是其中一个人。

我们永远不会知道这位动物学家被指控的罪名是什么,也不知道他的抗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