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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岑之很谨慎地回了一封信,说自己正在努力进行思想改造,争取早日回到人民的怀抱。

  陶今芬很快又来了第二封信,这次就没那么多客套了,在“吾师”这个称呼后面加了个“吾爱”,并直截了当地倾诉了自己对“吾师吾爱”的爱慕之情,感情真挚,文笔优美,岑之看得醉醺醺的,恍如梦中。

  直到这时,岑之才想起一个模糊的脸相,陶今芬应该是那个脸色有点苍白的小姑娘,看上去比那群女文青都小很多,不像大学生,倒像一个还没发育成熟的中学生。他对陶今芬有那么一点儿印象,也是因为她的尚未发育,他当时以为是哪个女生的妹妹。

  他万万没有没想到,陶今芬那小小的身躯里,竟然蕴含着这么巨大的勇气和力量,在所有的人都不敢跟他来往的时候,这个小女生却这么大胆地向他倾诉了心底的爱情,他感动得热泪盈眶,当即修书一封,倾诉衷肠。

  作家是很容易将想象与现实混淆的,岑之写给陶今芬的第一封情书,不像是写给一个脸相模糊尚未发育成熟的小姑娘的,而像是写给一位自己渴慕了多年的情人一样,厚厚的一叠,热烈而浪漫。

  从此岑之不再孤独寂寞,身体的劳累也变得可以忍受了,空虚的生活也变得充实了,他的业余时间全都花在写信上,像写小说一样,有时几易其稿,有时一气呵成,每封都写得极具文采,两人谈文学,谈戏剧,谈艺术,谈绘画,凡是与柴米油盐不相关的话题,他们都谈。

  但他不敢谈未来,知道自己不配。

  陶今芬几次问到他对自己的未来有何打算,他都支吾其词,混过去了。

  后来,陶今芬写了一个短篇小说,请“吾师”指正。

  小说写的是两个俄国青年,男的是被列宁称为“贵族革命家“的“十二月党人”,在推翻沙皇的起义失败后,被流放到寒冷的西伯利亚,他的未婚妻抛弃优厚的贵族生活,追随心爱的人来到西伯利亚,两人在冰天雪地里结为夫妇,终生不分离。

  岑之看了陶今芬的小说,不仅感动于字里行间流露的坚贞爱情,也惊讶于她的文笔。陶今芬说曾经给他寄过自己的习作,请他指正,怎么他一点没发现这么好的文笔呢?是不是当时寄习作给他的人太多,他看都没看就扔进字纸篓了?

  如果他当时看到陶今芬这篇小说,一定会惊为天人,马上向编辑推荐,把这篇小说发表出来。现在发表当然是不可能的了,不仅因为现在他的推荐不值一文,还因为他在反右运动中擦亮了眼睛,知道这样的小说很可能会被当成影射文字。

  他没有马上回信,但他心里一刻也没停止思考,两天三夜之后,他将“指正”过的小说寄回给陶今芬。

  小说的前半部分保留了原样,但结尾被改动了,那位十二月党人的未婚妻没有追随到西伯利亚去,而是听从父母的安排,留在了生活舒适的彼得堡,嫁给了沙皇的卫队长,过着优越的生活。

  若干年后,那位年轻的十二月党人已经老朽了,于是被沙皇特赦,离开西伯利亚,到彼得堡来寻找他心爱的女人。他每天冒着风雪在街头行走,终于看见了他当年的未婚妻。她仍然年轻美丽,坐在豪华马车里,身边是魁梧的丈夫和娇嫩的孩子。

  他走近马车,她没认出他来,但很仁慈地给了他一些钱。

  马车在清脆的铃声中远去,马蹄激起的碎雪被凛冽的寒风吹起,扑进十二月党人的眼睛。

  他倒在了雪地里,脸上是幸福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