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同一天早晨,迈克尔·温顿—威克斯的情绪不太寻常。

你必须和他很熟,才会知道这是一种特别不寻常的情绪,因为绝大多数人觉得他本来就很奇怪。很少有人和他熟到这个程度。他母亲或许知道,但他们如今陷入冷战状态,彼此好几个星期不说话了。

他还有个哥哥,彼得,一名极其资深的海军陆战队队员。彼得从福克兰群岛满载荣誉、晋升和对弟弟的蔑视归来之后,除了在他们父亲的葬礼上,迈克尔连一次也没见过他。

彼得很高兴他们的母亲接管了马格纳帝国,为此特地寄了一张军队的圣诞卡给迈克尔。他本人最大的乐趣依然来自跳进泥泞战壕,发射机关枪至少一分钟之久。他不认为英国报刊出版业——哪怕在目前这个动荡局面下——能够给予他这种乐趣,至少在澳洲人开进来之前不可能。

迈克尔很晚起床,在经过了一个冷清残酷的夜晚之后,他接着做了许多令他不安的噩梦,这些噩梦直到接近中午的此刻还在折磨他。

梦里充满熟悉的失落感、孤独感、罪恶感还有类似的其他感觉,但同时还难以解释地牵涉到海量的烂泥。在夜晚的放大力量下,充满烂泥和孤独感的噩梦似乎漫长得令他恐怖、难以想象,结尾处出现了一些黏滑的有腿生物在黏滑的海面上爬行。这就实在太过分了,他陡然惊醒,浑身冷汗。

尽管和烂泥有关的部分似乎很陌生,但失落感、孤独感、压倒性的受侵害感、想取消既成事实的欲望,这些都在他的灵魂里找到了安乐窝。

连那些黏滑的有腿生物也奇怪地眼熟,让人恼火地在他意识深处爬来爬去。他给自己做了份早餐,一块葡萄柚和一杯中国茶,允许眼睛在《每日电讯报》的艺术版上稍微放松一会儿,然后笨拙地给手上的割伤换药。

生活琐事完成之后,关于接下来该干什么,他有两个想法。

他能以出乎意料的冷静和超脱看待昨晚的那些事情。没问题,很正确,顺利完成。但无法解决任何问题。最重要的是,他该怎么做?

最重要的?他的思潮如此涨落流动,他不由皱起眉头。

通常来说,这会儿他该去一趟俱乐部了。他习惯于带着一种奢侈感去这么做,因为有许多其他事情排队等着他做呢。但现在他没有其他事情可做了,因此待在那儿和待在其他地方都一样,时间会沉甸甸地压在他的手上。

等他去了俱乐部,他会和平时一样——享受一杯金汤力鸡尾酒和一阵闲谈,然后允许眼神轻轻地落在《泰晤士报文学增刊》《歌剧》《纽约客》和其他顺手拿到的读物上,但毫无疑问,最近他这么做时远不如以前那么有热情和乐在其中了。

然后是吃午饭。今天他没有午餐约会——又是这样——多半只能待在俱乐部里吃香煎多佛鳎鱼配马铃薯和碎欧芹,然后再来一大块乳脂蛋糕、一两杯桑塞尔白葡萄酒,还有咖啡。然后是下午和下午能带来的一切消遣。

但是很奇怪,今天他觉得没有一点动力去做这些。他活动割破的那只手的肌肉,又倒了一杯茶,以奇特的冷淡态度看着依然摆在骨瓷茶壶旁的大菜刀,等了一秒钟看自己接下来会做什么。他接下来做的,是上楼去。

他的屋子里冷飕飕的,整齐得毫无瑕疵,看上去就像仿品家具购买者心目中自己住处的样子。不过当然了,他这儿所有的东西都是真东西——水晶、红木和威尔顿地毯——之所以看上去像假货,只是因为其中没有任何生气。

他上楼走进工作室,整幢屋子只有这个房间不是井井有条得枯燥无味,而满是因疏于整理而杂乱无章的书籍和文件。所有东西上都积了薄薄的一层灰。迈克尔好几个星期没来过这儿了,而且他严令禁止清洁工进这个房间。编辑完最后一期《洞察》之后,他再也没来这儿工作过。当然了,不是真正的最后一期,而是对他而言的最后一期。他在乎的最后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