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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兰香去看李清华的时候,李清华跟她开玩笑说,以后河长大了,就嫁给你们家佑国吧,你们家佑娘就嫁给我家山子做老婆,这样,我们两家就是双重亲了。

高兰香嘴里说行呀,脸上却没有多少表情,李清华这才发现这些日子高兰香像变了一个人,话少了,笑更少了。脸色白白的,好像得了什么病似的。李清华便说,香香,你这些日子怎么啦?高兰香故作没事一般,说,什么怎么啦,我不是好好的吗?李清华说,你像是好好的吗,你看你的脸色,白得没有一点血色,我担心你是不是生病了?你没事吧?高兰香慌忙遮掩说,没事,真的没事。我能有什么事?

没事是不可能的。高兰香每时每刻都在被那件事折磨着,煎熬着。她是一个非常传统的中国女人,她从小就接受母亲关于如何做一个好女人的教育,母亲虽然不识一个字,却能够熟背《女儿经》,一字不漏,琅琅上口。母亲说,一个女人可以不识得一个字,但是,《女儿经》却是一定要读的。还在高兰香三四岁的时候,母亲就开始教她念《女儿经》了:"女儿经,仔细听,早早起,出闺门,烧茶汤,敬双亲,勤梳洗,爱干净。"那是有关孝道方面的,也有如何守妇道方面的:"遵三从,行四德,习礼义,难尽说,看古人,多贤德,宜以之,为法则。"从《女儿经》,高兰香懂得了什么叫做女人。《女儿经》还教她怎么去做一个女人。她知道,作为一个女人,一辈子更不能背着丈夫做出那种寡廉鲜耻的事。而如今,她却已经做了,虽然不是自己情愿的,但是不管怎么说,她已经是不洁之身了。她已经有背妇道,做了遭天遣的事了。她觉得如果这件事不作个了结,她的精神会崩溃掉,她会疯掉的。

要如何作了结?还能够如何作了结?高兰香觉得,也许只有选择死这条路了。人的生命只有一次,不可重复,活着多好!人说好死不如歹活,为什么要选择去死?许多人之所以想去死,都是迫不得已的。高兰香觉得,对她来说,死也许是唯一的选择。她知道,像她这种人,如果不死,留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任何的意义,她还有什么脸活着天天面对自己的丈夫?当然,对她来说,结束生命不是一件特别困难的事,难的是她不舍得离开这个世界,特别是舍不得离开自己的丈夫和两个孩子。孩子都还小,他们都还需要她这个当母亲的,丈夫也需要他,因为他们毕竟是相亲相爱的。自从他们在一起生活这么多年来,他们还真的从来没有红过一次脸。当年,她是怀着跟他厮守到白头的梦想,怀着对未来美好生活的憧憬跟他漂洋过海来到南洋的,谁想今天却变成这样的一种结局!

高兰香觉得自己不能够再犹豫不决了。在一个女人的贞操面前,任何的儿女情长都是微不足道的,任何的感情用事都显得非常幼稚和可笑。高兰香在自己的丈夫和孩子不在家里的那段时间里,痛痛快快哭了一场又一场后,终于决定要离开这个世界,用死去洗刷自己的不洁和污垢。作出那种决定之后,她反倒变得非常的安详和平静,任风在耳边轻轻地吹,任鸟在面前生动地飞,她淡然而从容。

她全神贯注地要赶在生命结束之前完成一件事,那件事对她来说非常重要,她觉得那也是她唯一能够尽到为人妻,为人母最后的一个责任了。她从街上买来了一大包的毛线,她没日没夜地钩织着它们。中国古人结绳记事最原始最笨拙的那种办法,在她那里却被演绎成一曲凄美得不能再凄美的歌。当高兰香死去半个多世纪后,坊间有人报道某某地方有某某女性在知道自己得了绝症后,为儿女钩织从小到大各个年龄阶段的毛衣,让整个世界为之动容。而事实上,早在上个世纪的初叶,高兰香就已经开始那样做了。那是女人的天性,不管是在盘古开天地的过去,还是在地老天荒的将来,女性就是那样的无私和无畏,就是那样的坚韧和伟大。那是男人们永远无法理解,也是很难或者说永远无法做到的。这时的黄佑国,他更多的只能算是一个小男人,当然就更不懂了。他问娘,娘,你为什么一下子要织那么多的毛衣毛裤,以后织不行吗?娘回答说,娘以后会很忙的,娘以后没时间替你们织毛衣毛裤的。佑娘也说,娘以后为什么会忙呢?娘说,小孩子甭问了,反正呀,娘以后会很忙很忙的。孩子们好对付,难对付的是大人。好在黄泽如整天都在垦场里忙,又不太去注意女人家的事。就知道她天天在织呀织,到底在织什么,又织了多少,他一点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