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我万岁!(第2/3页)

正因为被喊“万岁”如此风光,所以,权倾皇帝的人,也就不得不享受近似待遇,其中最有名的是明朝宦官魏忠贤。秦兰征《天启宫词》说:

魏忠贤生于正月晦日……各衙门内官祝寿者……当拜贺时,“老爷”“千岁”“千千岁”“九千岁”之声,殷訇若雷,上彻御座。

吕毖《明朝小史》说:

太监魏忠贤,举朝阿谀。顺旨者,俱拜为干父。行五拜三叩头礼,呼“九千九百岁爷爷”。

从九千岁到九千九百岁,已经直逼“万岁”了。但是九千岁也好,九千九百岁也罢,究竟还不是“万岁”,还是不过瘾。记录上就有过士大夫拍魏忠贤的马屁。魏忠贤走过的时候,大家磕头,大喊“九千岁”,魏忠贤还理都不理。魏忠贤不理的原因之一,可能觉得九千岁不过瘾。九千岁不过瘾,在太平天国就发生过。太平天国对天王洪秀全喊“万岁”,对东王杨秀清等喊“九千岁”。东王杨秀清不过瘾,要人喊他“万岁”。天王洪秀全质问他说,若喊你“万岁”,我这“万岁”该怎么说?杨秀清说,喊你“万万岁”吧。后来太平天国内讧,杨秀清被杀,追究起来,争的就是这一千岁。虽然事实上,两个小子加在一起,也只不过活了一百多岁。

正因为被喊“万岁”变成一种大写意,所以,“呼‘万岁’舞抃,涕而称臣”,就成了一种典型马屁的象征。甚至有一种大臣什么话都不说,专门会喊“万岁”。明朝宪宗成化五年(1469),万安入阁。七年有彗星出现,大家说这是天心示警,告诉我们君臣之间太隔阂了,应该请皇帝见见我们。于是皇帝见了大臣。一个大臣刚讲完话,万安就磕头大喊“万岁”,表示要散会了,害得别人也没机会讲话。后来太监取笑大臣说,你们老怪皇上不见你们,见了你们又怎样?只会喊“万岁”!从此大家挖苦万安,叫他“万岁阁老”。

以上随手所举“万岁皇家化”的一番流程与丑态,多少可以使我们领略一个中文字眼的变化。我常说要了解中国,必须要用大学问做细功夫,深入浅出,以小见大。这一“万岁”字眼的处理,就是一个示范,告诉我们,只有这样寻根究底才能不受古人之骗,才能不受今人之欺。

结论是,“万岁”是一个被统治我们的人抢走的字眼,我们今后不再用“万岁”向统治者喊,才是一种还原、一种进步、一种觉悟。“万岁”本来就是属于中国人民的字眼,我们要把它抢回来、抢回来,使它重新平民化。我们拒绝再让统治者用这一字眼作弄我们,我们要把人民的还给人民——我们要“还我万岁”!

1984年1月10日晨5时半

注释

《事物纪原》说:“战国时,秦王见蔺相如奉璧、田单伪约降燕、冯谖焚孟尝君债券,左右及民皆呼万岁。”足见早期喊“万岁”,是表示一般欢呼。

《陔余丛考》说“万岁”“本古人庆贺之词”,“盖古人饮酒必上寿称庆曰‘万岁’,其始上下通用为庆贺之词,犹俗所云万福、万幸之类耳。因殿陛之间用之,后乃遂为至尊之专称。而民间口语相沿未改,故唐末犹有以为庆贺者,久之,遂莫敢用也。”参看《庄子》逸文:“梁君出猎,见白雁群,下彀弓欲射之。道有行者。梁君谓行者止,行者不止,白雁群骇。梁君怒,欲射行者,其御公孙龙止之。梁君怒曰:‘龙不与其君,而顾他人。’对曰:‘昔宋景公时大旱,卜之,必以人祠乃雨。’景公下堂顿首曰:‘吾所以求雨,为民也,今必使吾以人祠乃雨,将自当之。’言未卒而大雨。何也?为有德于天而惠于民也。君以白雁故而欲射杀人,主君譬人无异于豺狼也。梁君乃与龙上车归,呼‘万岁’,曰:‘乐哉!人猎皆得禽兽,吾猎得善言而归。’”(据《艺文类聚》卷六十六引,又见《困学纪闻》卷十及《太平御览》卷四五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