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生死有关于天下(第2/2页)

照全祖望的说法,刘继庄“其人踪迹,非寻常游士所阅历,故似有所讳,而不令人知”。我认为刘继庄根本就在以惊人的大学问做地下活动,他那样被当时学者们一边佩服一边又予疏远,真的原因,是那些学者怕惹祸上身。刘继庄生在清朝统治中国后五年,在北京长大。他目击了新统治者的可恶,因思有以报复。他奔走四方,所结交的都是当时的不合作主义者。此外,他对反清的郑成功公然佩服,他说郑成功是诸葛亮、郭子仪、岳飞以后第一人;他又佩服反清的史可法、瞿式耜,看不起“输诚”的洪承畴、黄梧、吴伟业之流。这种心态,推而广之,甚至使他对帮助吴三桂反清的王辅臣、刘玄初等人,也深致佩服。他的用心,岂不非常明显吗?

刘继庄虽然有志未酬,“而卒老死于布衣”,并且老死得神秘兮兮,但他的博学与心志,却在死后慢慢被人重新认定。王源《刘处士墓表》说:“生死无关于天下,不足为天下士;即为天下士,不能与古人争雄长,亦不足为千古之士。若处士者,其生其死,固世运消长所关,而上下千百年中不数见之人也!”刘继庄生逢乱世,以惊人的大学问做地下活动未能成功,但他这一精神,却是三百年后的我们的最佳示范。刘继庄真的生死有关于天下了,他告诉我们,知识分子在暴政下要决心跟它作对——用经世的学问跟它作对、用至死方休的地下活动跟它作对。“眼光要放在极大处,身体要安在极小处”。在大小之间,完成知识分子的伟大使命。作为“天下士”“千古之士”的有心人,岂不正该如此吗?

1984年11月2日

注释

王源《刘处士墓表》记刘继庄“尝为学者曰:‘圣人谓人为天地之心。人渺焉尔且众,胡为天地之心?尝学易,而得其说:乾也坤也,初交而生风雷,无形也。水火次之,形而虚。山泽又次之,实矣。由是草木生焉,鸟兽育焉。草木、鸟兽下已章乎?末竟也。草木不实,则草木之生未竟,而草木熄;天不生人,则天之生未竟,而天地之生熄。人者,天地之实也。故曰:人为天地之心。身岂心哉?心心尔。所谓仁也,天地不能为者,人为之,剥复否泰存乎运,而转移之者心。人苟不能斡旋气运,徒以其知能为一身家之谋,则不得谓之人,何足为天地之心哉?’故处士生平,志在利济天下后世,造就人才,而身家非所计”。刘继庄显然是说,天如果不生人,那么天的生命就没有完,天地的生命就熄灭了。人是天地的果实,人是天地的心。人的躯壳不是天地的心,只有人心才是天地的心。比如说到仁,天地不能做的,人能做,兴衰顺逆关系着命运,可是转移命运的是人心。人要不能改变命运,只拿他的知识能力为一人一家打算,那连人都不配做,还配做天地的心吗?所以人要替天行“仁”,这样才是正道。

刘继庄《广阳杂记》中有这些话:“陈青来执赞于予,问为学之方。予言为学先须开拓其心胸,务令识见广阔,为第一义;次则于古今兴废沿革礼乐兵农之故一一淹贯,心知其事,庶不愧于读书。若夫寻章摘句,一技一能,所谓雕虫之技,壮夫耻为者也。”

刘继庄《广阳杂记》中有这些话:“余于甲子初夏在包山沈茂仁家,偶有所见,奋笔书曰:‘眼光要放在极大处,身体要安在极小处。’迄今十年,乃不克践斯言也,甚矣,知之易而行之难也!”这种“眼光要放在极大处,身体要安在极小处”的情况,我在坐牢时最有此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