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约萨马拉(第4/7页)

从某种角度来说,与七十三岁的老母亲谈论《在切瑟尔海滩上》一书是很别扭的事。书中描写了一对1962年结婚的新婚夫妇的初次性经历。作者对这个过程中的种种狼狈做了详细的描述。我没跟母亲说起这个部分,只把焦点放在书中精彩而又悲怆的结尾上,讨论了两位主角最后的命运。我被《在切瑟尔海滩上》感动了很久,以至于一段时间内我都不想碰其他的新书。

“我总在想事情会不会有不同的结果。”在告诉了母亲那对夫妇的命运后,我这么说道。我知道她总会先看结局,所以很放心地讲出来了,完全不担心让她有剧透的感觉。

“我也不知道。”母亲回答,“应该不会,也许是主角们觉得事情应该有不一样的结果,所以你才会这么想。”

我们又聊了会儿这本书。我仍然对书中的性爱内容避而不谈——倒不是因为母亲有多守旧,而是我不敢在父母面前谈论这类话题,这是为人子女的经典恐惧吧?我清晰地记得在我十三岁那年,与父母一起看彼得·谢弗的话剧《五指练习曲》时的情景,当剧中的男女脱光衣服准备做爱的时候,我恨不得立刻变成椅子上的花纹。

七月的一天,我们的话题从麦克尤恩的书转到了家人的行程上——谁应该在何时到达何处。然后,母亲又出现了随时换话题的毛病。她会突然提起肝炎怎么总治不好,身体没办法恢复,食欲不振,人也不舒坦。但她确信自己会很快好起来,重新恢复食欲和健康,只是早晚的事。同时,她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家人、朋友的,以及那个建在阿富汗的图书馆。一切都需要她的帮助,她也乐于帮助,只是希望她的病能快点好起来。

那年八月,全家人(哥哥和他的妻子;妹妹和她的爱人;我和我的爱人;五个孙辈的孩子),还有几个朋友一起去缅因州旅行,庆祝父亲的八十大寿。母亲张罗了几乎所有的事:早餐聚会、游船、参观洛克菲勒公园。

父亲的身体很硬朗。他有着浓密的头发,健康的身体,虽然爬楼梯会有点喘,更不是大家说的运动健将型的男人,不过他喜欢园艺、远距离散步和待在室外。他不太挑剔,比起豪华餐厅,他更喜欢风格独特、历经沧桑、舒适宜人的老餐厅。他钟爱巴洛克音乐和动作电影,喜欢路边的小饭馆,以及看跟英国统治有关的书。他对学校和房地产毫无兴趣,而这两样却是母亲最为热衷的话题。在谈论他觉得有趣的话题时,父亲妙语如珠,但只要一发现某人在胡言乱语,他就会趁机修理。雾气昭昭的寒冷天气会让父亲极为亢奋。他还喜欢有龙虾和烤蛤蜊的海滨野餐,我们也是。所以,缅因州是庆祝父亲生日的最佳地点。

但是,在海滨晚餐、游船出海、手握一杯美酒享受落日美景的时候,所有的成年人,尤其是父亲,都注意到母亲在强颜欢笑。虽然她暗自决定在周末结束前不让任何人发现这一点。

母亲的病容和倦怠越来越明显。她的皮肤没有变得更加蜡黄,但整个人却更加消瘦,两颊凹陷,皱纹更深了。这让她的招牌笑容看起来有点沉重。但是,当孩子们拥到她身边的时候,她马上又变得容光焕发。那次旅行的某天晚上,母亲告诉我,再也没有什么时候比此时此刻更幸福了。麦克尤恩的《在切瑟尔海滩上》里的一个人物曾说过,他们之间最严重的问题就是,他们从没同时拥有过耐心与爱。而我们两者皆有。

在缅因州的最后一个早晨,我下楼找母亲。四个孙子孙女在阳台上围绕着她,而她正在给孩子们讲故事。我掏出手机,匆匆拍了几张照片。我发现母亲的长孙尼科没在,也是,他怎么会在场呢?他已经十六岁了,自然不会再听祖母讲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