湮灭(第6/14页)

现在,大伙儿全都富裕了,不愁吃穿了,还有小孩问我:福寿老爷,五八年吃观音土那会儿,你是怎么熬过来的呢?我就得意地对那帮后生们说,你老爷我有救命的法宝。我没有往下说。实际上说出来可就有点不太体面了:我将我弟弟福禄的那份口粮抢下来吃掉了。到了人命关天的时候,亲兄弟又怎么样呢?结果是,我那苦命弟弟福禄就只能先我一步去了。

不过,这事可一点都不能怪我。如果我们兄弟两个人当中注定有一个要饿死,那么,谁死谁活到临了不是他娘的一个样?

年保临死之前,我们都去送他。照道理说,他在床上挨了那么多天,本来早该上西天取经去了。可村里的郎中却说,他不死,是因为心里还搁着一件什么事。

金子是最后一个来到他床边的人。那时,年保脑子已经糊涂了。可他一瞧见金子,两眼就突然放出绿光来。他看到金子在床头坐下来,就一把拽住了金子的手。这个不要脸的家伙居然对金子说:让我看看你的奶子吧。大伙儿都让他给吓了一跳。

村长发财见年保这么说,就摇了摇头,借故走开了。众人都不言语。地上掉根针都能听得见。要说金子这骚货可真不简单,年保话音刚落,她伸手就要解扣子。这时,年保娘就大哭起来。她一边哭一边骂: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还是趁早死了干净……

后来的事我就不知道了。我们几个被桂婶和我娘用扁担给轰了出去。可我心里有数,瞧瞧金子刚才那架势,年保这小子八成在死前还拣了个便宜。

晚上回到家里,我向我娘打听后来的事,谁知我娘一听就火了,你要是死了,我睡觉还要笑醒呢。她接下来的话可难听了。这也不怪她。那阵子她自个儿的心情也不太好,因为我的弟弟福禄也快不行了。

他躺在床上瘦得像皮包骨似的。可他看见我,眼珠还会转那么两下。我记得他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哥,什么时候你才能真的逮到只八哥。

树生

金针树倒了一大片。看上去它不像是被风刮倒的,倒有点像什么人在上面打过滚似的。我还在金针丛中拣到了一只淡蓝色的发夹。它会不会是金子的发夹?我在地里钉了两只木桩,用麻绳将倒伏的金针树箍起来。

我十岁的那年春天,母亲带着我去姨妈家做客。我们一走进姨妈家的围院,就闻到了一股烂苹果似的味道,还有一丝淡淡的酒香。母亲说,那是树上的果子掉在地上腐烂后散发出来的味道。院子里到处是树,把阳光都挡了起来。

一道木栅栏将后院与我们隔开。杏子树粉红色的树梢从栅栏上探出头来。母亲叮嘱我不要到后院去。我们刚到的那些天,姨妈家里好像发生了什么事情。佣人的脸紧绷绷的,几个道士模样的人从那道栅栏门中进进出出。

一天晚上,我刚刚睡着,我娘就将我摇醒了。她手里拿着一只翡翠发夹。我知道我娘翻过我的裤兜了。这东西你是从哪里弄来的?我娘问道。我说是从井台上拣来的。母亲说,这么说,你是去过后院啦?我说,是一个修剪树枝的花工带我进去的。我娘顺手就给了我一巴掌。

在回家的路上,金子的脸一直在我眼前晃来晃去。她躺在后院的一张睡椅上晒太阳,旁边是一棵开满了花的小树。风一吹花瓣就落下来,在地上积了厚厚的一层。我对娘说,往后我长大了,你就把金子说给我做媳妇吧。我娘一听就变了脸:你?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过了一会儿,她又摸了摸我的脑袋,你还小,用不着替以后发愁,媳妇人人都有一个。我已经和富娣她娘说好了,等富娣长到十六岁,就让你们俩成亲。

富娣是我们村里一个寡妇的女儿,模样虽有几分凶恶,人倒也挺结实。我心里说,得了,就富娣吧。谁知富娣也没让我指望上,她还不到十二岁就病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