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季的感觉

你永远也无法了解,为了让自己对生活发生兴趣,我们付出了多大的努力。

——安德烈·纪德《人间粮食》

1

镇长很早就从床上醒来了,窗外的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屋子里光线很暗,他的老婆正在灶下煎煮着草药。昨天晚上,镇长的偏头痛又犯了,他躺在凉席上听着屋外的雨声整整一夜没有睡着,剧烈的疼痛使他的牙齿都松动了,他恨不得将自己的脑袋朝墙上撞。

“快有十年没有下过这么大的雨了,”他的老婆在灶下说,“院子里到处都是泥鳅。”

镇长也记不清这场雨是从哪一天开始下起来的,它仿佛是从一个遥远的年月一直持续至今。镇长将湿漉漉的窗帘拉开,他看见院中的树木和草垛静立在雨中,积水将月季花丛都淹没了。天上的乌云压得很低,它像一块毯子飘浮在屋顶和烟囱的上空,不远处的一幢被雨水围困的草房就像一条颠簸在水上的小船。

“昨天,褚老爷家里派人送帖子来了,”老婆说,“褚家的大少爷这个月的十五号要办婚事,你看看送什么礼物合适。”

“今天是几号?”

“五号。”

“到时候再说吧,”镇长伸了个懒腰,“我现在连镇公所里的事还忙不过来呢。”

镇长穿好衣服,拿起一块毛巾走到门槛边,接住屋檐的泻水洗了洗脸。随后,他喝下了那碗带着栀子花香味的汤药,从门背后拿过一把油布伞,提起长袍的下摆,心事重重地出了院门。

镇长走到镇上的学校边上,听见上早课的学生正在唱歌。新调来的音乐教师段小佛站在窗口,用一根竹箫为他们伴奏。这首由冼星海作曲的《二月里来》镇长已经听过不知道多少遍了。他一边在雨中摸索着道路,一边轻轻地哼了几句。

这座由祠堂改建而成的校舍远远看上去就像一口棺材静伏在树林中,它的背后是大片敞开的田野,即将成熟的麦子在雨帘中腐烂。麦地与镇外的湖沟河汊连成一片,镇上的农民纷纷走到屋外,察看着天色。另一些人则蜷缩在门槛边,没精打采地吸着旱烟,等待着雨季过去。

镇公所矗立在一处狭长的池塘边上。它是一座两层楼的建筑,由于房子过于古旧,墙缝中长出了一绺一绺的野草,雨水一淋,远远地泛出一片青碧。

镇长进了屋,将雨伞收拢靠在墙上。他看见王秘书正急匆匆地从楼上跑下来。

“您早,镇长!”王秘书气喘吁吁地说,“我刚才接到一个电话……”

这个由镇长亲自挑选的秘书一向以沉稳著称,一旦他的脸上出现了慌乱之色,镇长就猜到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事发生了。

镇长跟在王秘书的身后上了楼。他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找来一块抹布擦了擦桌子上的渗水,然后在椅子上坐下来,双手揉搓着太阳穴。

“电话里说了些什么?”镇长问道。

“昨天晚上,日本人的飞机轰炸了梅李。”王秘书说。

“梅李?”镇长似乎感到自己的太阳穴不太疼了,他迅速站起身,走到对面墙上挂着的一幅地图前,俯下身体,在地图上查找梅李的位置。

“电话是从哪里打来的?”镇长狠狠地瞪了秘书一眼。

“好像是县里打来的,”王秘书的语调有些异样,“我还没有来得及问,电话线就让风给刮断了。”

“日本人干吗要轰炸梅李呢?”镇长自语道。

“梅李是日本人从海上进攻上海的咽喉。据说二十八集团军在那里驻守。”王秘书低声答道。

“二十八集团军开进了梅李,连我都不知道,日本人怎么会得到情报?”

“据说是因为那些候鸟——”

“鸟?什么鸟?”镇长刚要发作,他的头又开始疼痛起来。

“是这样,”王秘书迟疑不决地说,“日本人的侦察机发现原来栖息在梅李湖边的一群白鹤突然不见了踪影,他们怀疑那里进驻了中国军队,因而进行了一次试探性的轰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