湮灭(第2/14页)

树生,愣着干什么?亲眷来了,还不快让进屋去!

我这才将他们请到了屋里。谁知姨妈进了屋,立刻就变了一个人。她兀自在屋里转来转去,一会儿捏捏我的被褥,一会儿看看我的米坛,就像是到了她自己的家里一样。

姨父从怀里摸出一支烟斗,叼在嘴里。

读过几年书?他冷冰冰地问道。

我说没有读过。

姨父的眼睛朝屋里瞄了一眼,指着屋里一张新打的四仙桌问我:那是你做的吗?我点了点头。

说实话,那时我还真的被他们弄糊涂了。我想,他们突然来到麦村找我,一定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吧。

不过,我很快就知道了实情。姨妈将我的茅屋里里外外仔细察看了一通之后,来到姨父的跟前,朝他摇了摇头。随后,他们两个人就小声地嘀咕起来。当我听明白他们是在商量要不要将金子嫁给我做媳妇时,我差一点怀疑自己是在做梦。我的姨父脾气急躁,按照他的意见,不如趁热打铁,当天就让金子和我成亲算了。听他这么说,我心里就变得热乎乎的,男人毕竟是男人,做起事情来干净利落,可我的姨妈一时还拿不定主意。

正在这个节骨眼上,一阵北风将我茅草房的屋顶掀掉了一块,冷风伴着雪珠直往里灌,我姨妈的眼泪又出来了。

最后,他们还是将金子领走了。我站在门口,看着他们三个人的身影在雪地里越走越远,心里挺不是滋味。

桂婶背着柴火经过我家门口的时候,幸灾乐祸地对我说:怎么样,树生,煮熟了的鸭子又飞走了吧?桂婶这种女人就是精明,有时只消瞄上两眼,什么事都别想瞒过她。

话说回来,金子是注定了要做我老婆的。第二年棉铃吐花的时节,金子再一次来到了麦村,这一回,她是跟着一个走村串巷的戏班子来到麦村的。那是我的姨父被政府枪毙不久之后的事情。

她来的那天,身上还戴着重孝。结婚的当天,我从亚农娘那里借了一身花布褂子让她换上,她死活不肯,最后也只好由她了。

晚上,我问金子,姨妈这一回怎么没有一起来,金子没有搭理我。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我那可怜的姨妈的下落。村里有一种说法,我的姨父被枪毙时,姨妈哭叫着闯进了法场,死拖活闹,弄得人家没办法,最后也只好给她吃了一枪了事。

不过,我并不为他们感到难过。现在解放了,我又娶了一个大户人家的闺女做老婆,高兴还来不及呢。我渐渐就明白了一个道理,一部分人过上了好日子,就会有另外一帮人倒大霉,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中午喝酒的时候,我将这个想法告诉年保,年保一听就哈哈大笑:那是当然的啦,要不然,你的媳妇打哪儿来?

亚农

我闻到了樟木草药一般的气味。那股药味渐渐和砚墨的陈香混合在一起。爹推门走了进来。亚农,今天就不用描红了,他说,树生请我去喝酒,你也一起去吧。我走出了书房,来到我娘的卧房里。

我看见树生也站在那里。床上堆满了女人穿的衣裳,我娘从中挑出一件暗红色的花布褂子,两面看了看递给树生。这还是我在娘家时穿的,我娘说,你媳妇要是穿着合适,就让她留下吧。

我跟在树生和爹的身后,走进了河边的树林。树生走得飞快,我和爹落在了后面。我们走到晒场的草垛边上,看见村长挑着满满一筐玉米迎面走了过来。树生,听说你小子娶回来一个俏媳妇?村长歇下担子,笑眯眯地对树生说。

俏不俏,这会儿还不知道呢。树生说。

村长又说:你娘在的那会儿,恐怕做梦都没想到有今天吧。

树生开心地笑起来。这都是托您老人家的福,树生说,都说地主阶级从前过着卑鄙的生活,如今咱们穷人翻了身,比他们还要卑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