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达·普莱斯(第2/3页)

如果你肢体健全、身体健康,你会主张:他们怎么会不兴高采烈呢?那些悲惨可怜的乞丐难道不是都想和我一样吗?

并不见得,真的,身体健康者的傲慢令人错愕。没错,也许我们都希望能快速地到处走动走动,能用双手拿着东西,但那只是因为我们不得不赶上你们其他人,不然就得抄经文。我们倒是宁愿就像我们自己那样,一切也能安好。

在我身上曾有两个无法匹配的半身人,她们相加时会大于一,对此我该如何解释呢?在刚果,我一半是本杜卡 ——走路歪斜的人,一半是本杜卡 ——膘肥体壮的鸟儿,狂野鲁莽地在河岸边横冲直撞,令你倒吸冷气。我们俩各有各的优点。这种天赋,我找不到合适的名字给它命名,所以它死去的时候,连个像样的葬礼也没有。如今,我已是体面的普莱斯医生,看什么都直来直去。完全让位于我正常的那个头脑了。

但没有了这歪斜的视角,我又如何能杜撰出自己的故事版本呢?滑脱旧时皮肤,离开犯罪现场,怎么可能是理所应当的呢?我们来了,我们看见了,我们带走了,我们抛下了。我们必须容纳自己的焦虑和悔恨。母亲虽一直想将自己洗净,却依旧迷恋着身上的泥与尘。她仍冷酷无情。她声称现在我就是她的小女儿,可她却仍旧紧搂着她的小宝贝。我相信,要等到她亲耳从露丝·梅那儿听到宽恕之词的那一天,她才会放下那份重荷。

我一回来,就开车去看她了。我们一起坐在她那张瘦骨嶙峋的沙发上,拿着我在非洲拍的照片。我挑了一些,摊开让她看。在她咖啡桌上摆放的贝壳中间,那些照片犹如一潭闪亮的色彩。

“利娅瘦了。”我说,“但她走起路来还是飞快。”

“蕾切尔还是老样子吗?”

问得好。“虽然境况变化很大,”我说,“可如果蕾切尔回伯利恒参加高中同学聚会的话,她肯定能赢得‘纹丝不变’奖。”

母亲漫不经心地看着照片,除了上面有姐姐们的那些。她会停在那上面,注视很长时间,仿佛正在倾听她们柔声细语的自白。

最后,轮到我自白了。我告诉她他死了。奇怪的是,她竟然毫不关心个中细节,但我还是和盘托出。

她坐在那儿,一脸迷茫。“我有些紫罗兰花要去种一种。”她说着,便往外走到后门的门廊上,纱门砰地合上了。我跟着走了出去,发现她戴上了那顶旧园艺草帽,一手已提着泥铲,另一只手上则稳稳地托着紫罗兰的苗床。她猫着腰穿过缠绕着的忍冬花丛,走到了花园的小径上。像抡着大砍刀似的,她用泥铲劈开几株过度繁盛的藤蔓——那些藤蔓都拥挤在她那丛林般的小小门廊上。我们自觉地沿着小门廊走进了大门边的生菜田。她跪在腐殖土上,开始在地上凿洞。我蹲在旁边,注视着她。她的帽檐很宽,帽顶已全部绷裂,就好像她脑子里的什么东西早已爆裂过了好多次。

“利娅说他可能本来就想走这条路。”我说,“那是荣耀之火。”

“他想怎么样,我根本不在乎。”

“哦。”我说。潮湿的地面将她牛仔裤的膝头濡湿成大块的深色,似血渍般随着她的动作扩散开来。

“他死了,你难过吗?”

“艾达,现在这对我还有什么意义吗?”

那你现在难过的是什么呢?

她将花苗从苗床中抽出,解开柔嫩的白色根茎纠结成的网。她就这样用赤裸的双手将它们栽入地里,捅一捅,再轻轻地摁一摁,像是将络绎不绝的小孩子放到床上去。她用左手的手背抹掉了脸颊两侧的泪水,在颧骨上留下了几道黑色的泥纹。活着就会被标记,她无声地说着。活着就要去改变,就会死上一百次。我是个母亲。你们不是,他也不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