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达·普莱斯(第3/4页)

谁说她不该披散头发、甩着脐带跑入森林,跪下来,把三个小家伙依次放到松树下?谁敢说我处方给她的静脉滴注和保温箱就真的是明智之举?

如果母亲当初选择离开我,又有谁能责备她呢?

子夜过后,我在实习医师休息室里的小床上睡了过去。但我连连做梦,睡得极不踏实。装在管子里的各种肤色的患儿在我的脑袋、胳膊和手上舞之蹈之。“生存还是死亡,生存还是死亡 ?”他们齐声歌唱。“妈妈,我们可以走吗 ?”

非洲从我的正义之屋、我的艾达道德准则底下,滑过地板,溜至屋外。以前,世界意欲将我强行塞入那帮只会揪自己耳朵的野孩子堆里,而我多么自鸣得意、信心满满地在那个世界里穿行。愤怒的艾达有资格、有权去蔑视每一个人。现在,她却必须向那些认为她打出生起就该被丢在丛林里的人妥协让步:好吧,他们说得在理。我把一件东西背负在自己歪斜的瘦脊背上从刚果带出来了,那就是对生命价值的极度不确定感。而如今,我却要当医生了。看我多理智啊!

我在半梦半醒中挣扎着,这忙中偷闲的睡眠令我浑身燥热,倏然间我彻彻底底地醒了,只觉得恐惧、战栗。我侧身躺着,眼睛大大地睁着。我觉得双手冰凉。我觉得好害怕。这是一种前所未有、让我难以承受的糟糕感觉。怕。这是我写给世界的信,它从不写给我——大自然告知简单的消息——用温柔的庄严。她的信息已交到我无法看见的人手里——出于对她的爱,亲爱的同胞,请给予我温柔的裁判 !⑤

尽管如此,我还是稍稍爱上了这世界,但也面临着失去它的危险。

我坐在小床上,伸手捋过纠结着的汗湿头发,感受着手臂上小脚印形状的瘀伤。挂钟上的秒针正荒唐地稳步前行:嘀嗒,嘀嗒,嘀嗒……

究竟害怕什么呢?

田园诗般、自我毁灭式的手足相残 ⑥ 。怕。母亲。会选择利娅。

如今利娅有让人羡慕的稚儿,有丈夫,堪称圆满。再过几个小时,就是清晨了,他们会拿着母亲给的小礼物绕着圣诞树翩翩起舞。终究他们还是会留下来,会的。孙辈犹如诱饵,魅惑十足,让人难以抵御,母亲会成为他们的囊中物。然后,我就只能洗洗睡了。睡眠,哦,睡眠,汝乃宁静之结 ⑦ 。

我坐于床沿,度过了冗长乏味的分分秒秒,吞咽下优柔寡断和潸然之泪。然后,我起了床,用白大褂的袖口抹了把脸,走进医生休息室,拨了个铭记于心的号码。我打电话给她。此时是死寂的子夜时分。圣诞节前夜,整栋房子里,我是不指望得到礼物的艾达,是不需要也不在乎别人说什么的艾达。可是,我吵醒了母亲,我终于问她,那天在克温戈河边,为什么选择我。

母亲犹犹豫豫,她很清楚错误的回答一抓一大把。我不想听什么其他人能照顾好自己,也不想听到她说她觉得别无选择。

最后,她终于说道:“露丝·梅之后,就属你年纪最小了,艾达。情况危急时,做母亲的就得从最小的开始照顾好自己的孩子。”

那便是母亲为我编的睡前故事。和我本身是否有价值根本无关,这不是价值的问题,而是有关姿态,有关一个母亲的需要。露丝·梅之后,母亲最需要的就是我了。

我发觉这想法特别令人宽慰,便决定怀揣着它活下去。

①原文为“ I am losing my slant”,既指艾达的身体状况,亦指她说话不再拐弯抹角。

②“谎言”原文为“falsehood”,艾达把这个词拆开变成“False Hood”,意为“错误的兜帽、虚假的保护罩”。

③原文是“Evil peels no eye on sleep. Live!”,是一句回文。

④出自英语著名儿歌《三只瞎老鼠》,歌词中有农妇用刀切掉老鼠尾巴的情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