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达·普莱斯(第2/4页)

“那是些没人真正需要的东西。”

“可是,艾达姨妈,怎么会有这么多种没人真正需要的东西呢?”

我想不出冠冕堂皇的回答。为什么我们有人对用什么牌子的牙膏纠结,有人却在湿泥土和骨灰之间纠结,不知道哪一样能平息空荡荡的胃壁火烧火燎般的难受呢?对这个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孩子,我实在无法把美国向他解释清楚。我们把这难题留给了阿纳托尔,因为他总能瞬间洞悉一切。他冲着巨大广告牌上近乎全裸的女人发出嘲讽的大笑;与住在亚特兰大街角的流民交朋友,问他们很详细的问题,比如睡哪儿,怎么吃东西,得到的回答都很有趣。你大概想象不到,有多少只栖息于亚特兰大公共图书馆檐下的鸽子最终成了格兰特公园里的烧烤。

我发现自己和阿纳托尔志趣极为相投。我觉得,我和他都是被标了记号的人。乍一看是些怪人,但又学会了照表面现象来接纳这个世界。他的孤儿身份、他的离乡背井、他那热切而怀疑一切的心灵、他的孤独,都使他早早就带上了标记。我注意到他也是反向理解一些东西的,比如说,广告牌上的卖点到底是什么,贫穷从何而来,又去往何方。我不应觊觎我的姐夫,但我能以自己的方式来更好地了解他。阿纳托尔和我一样,栖居于同一种孤独氛围之中。我们之间的区别是他能够为了利娅放弃自己的右臂和右腿,而我早已这么做过了。

如果脱离了瘸腿的状态,我是否会彻底迷失呢?

在露丝·梅和那么多孩子死亡之后,我怎么还能心安理得地存活下去呢?我的救赎会是死亡吗?

在医院里,我有大把的时间来思考这类问题。我想起自己能接触到无数种麻醉药品,安眠是绝对可以实现的。你睡着的时候,上帝就看不见你,露丝·梅坚信这一点。恶不会剥夺沉睡中的眼睛。生存 !③

死亡。

他们时常拜访母亲。去年,母亲新找到了一个类似教会的去处,便放弃了伯利恒的花间隐居地,搬入了亚特兰大的公寓楼。她要游行示威,争取民权。他们付她工资,让她去办公室上班,但我知道她是为示威而活的。她颇擅长此道,而且对危险无动于衷。有一天她冒着催泪弹步行了一英里,然后晚上来到我的住处,好让我检查她的角膜,看是否有损伤。她的双眼完全没有丝毫红肿。我觉得子弹根本伤不着她。

我忽然觉得我也需要宗教。尽管母亲如今已有信仰,可她仍在受难。我相信身边没人的时候,她无时不在同露丝·梅说话,祈求她的宽恕。

利娅也有信仰:她的宗教就是受难本身 。

蕾切尔没有。显然,我们这几个姐妹里,就属她最快乐。不过也许可以说,她信仰的是自己这个自创一格的女神。

我没能那么经常和利娅及阿纳托尔见面,对此我很抱歉。当然,我是个医学院学生,课程安排毫无人性,大家都体谅这一点。而且,我住在另外一个校区,和已婚学生的宿舍是截然分开的。他们在那儿造孩子,而我们在这儿只能救孩子。

这个月十分难熬——得在新生儿重症监护室轮值。上个礼拜,我们失去了两个孩子。昨天,圣诞节的前一天,时钟转过整整两圈,我始终在照看着三个小生灵,他们的肺吃力地运行着。由于早产,他们的肺犹如蝶翼般平展、无用。是三胞胎。我想起了内尔森关于如何处理双胞胎的说法,以及漠视该传统将会造成的可怕后果。我们这儿的情况更糟:三重灾难降临到了这对可怜的父母身上。我和孩子的爸爸谈了谈,那是个十六岁左右的男孩。我们说起应好好养育这些患病儿童的时候,他用的是假设语气,显然他并不想耗在这些孩子身边。于是,重负就落到了做妈妈的人身上。当医院里的机器发出轻柔的蜂鸣声,当白底鞋在大厅里来来回回地窸窸窣窣时,灾难却轰鸣着落到了自己也仍是个孩子的母亲身上。这是她的圣诞礼物。她将签下一辈子的卖身契。面对这三只瞎老鼠,她的生活将再也无法摆脱劳碌和失望。身为没有丈夫的妻子,学校里的朋友仍徜徉于花季之中,她或许会用菜刀割断他们的尾巴。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