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娅·普莱斯·恩甘巴(第2/5页)

他的处境和我的一样怪异,却也堪称幸运——我们都同意这一点。如今,大多数异见人士均遭处决,或被折磨得生不如死。但在一九六一年,蒙博托的军队才刚刚组织起来,仍有不少漏洞。刚开始的时候,阿纳托尔靠和两个百无聊赖的卫兵用瓶盖当棋子下棋打发日子,他们允许他读书、写东西,只要不逃跑就行。他们都喜欢阿纳托尔,很过意不去,说自己还要养家糊口:蒙博托的副手每天清晨过来清点囚犯人数的时候,会给他们几个子儿或一点大米。清点结束后,他就能到院子里遍体疮疤的芒果树下教课。不管是卫兵还是囚犯,随便哪一天,只要有人想学点儿东西,他就会教他们读书认字。卫兵们会帮阿纳托尔弄到书,不辞辛劳、想方设法地将他的信寄往各个国家。他就在蒙博托的眼皮子底下,发现了伟大的非洲民族主义者夸梅·恩克鲁玛的著作,以及安哥拉的年轻医生阿戈什蒂纽·内图的诗歌。于是他和他们通起信来。内图和阿纳托尔差不多同龄,也是从传教士那儿受的教育。他曾留学国外研读医学,回国后开了家诊所,好让他的同胞获得适当的治疗,但情况并不尽如人意。一天,一帮白人警察把他拖出诊所,打得半死,然后押入了监狱。民众走上街头要求释放他,却遭到机关枪扫射,如被伐断的树木般成批倒下。不仅如此,葡萄牙军队还四处将村落焚为平地,以抑制内图的人气。然而,他一出监狱,民众便纷至沓来,和他一起在安哥拉组成了反对党。阿纳托尔受内图的榜样鼓舞,一直在谈论他,希望有朝一日能在某个地方与他相逢。我简直无法想象,毕竟对他们来说,就连现在继续通信都会很危险。

当然,阿纳托尔最忠实的狱中通信者乃是班加苏的一名修女,这把他的狱友都逗乐了。通往拯救的长木板 !② 他们就是这么取笑他的,意思是最后的希望。但直到去年秋天我们重逢的那个时候,我对上帝并无多少信心,而且见谁跟谁急,顾不上拯救别人。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我已经受够了“贫穷、贞洁、顺从”这种话,现在要旧装换新颜,让自己成为阿纳托尔的妻子。一辆医疗疏散吉普把我伪装成尸体,一路历经险阻,将我运到了比柯基。那是科基拉维尔郊外一座废旧的橡胶种植园。我的心上人,经历了三年并无正式指控的牢狱生活,最终获释,他正等在这儿,让死人复生。

我们选择比柯基,是寄希望于阿纳托尔能在这儿找到他认识的人——以前的朋友或橡胶业从业者。但大多数人要么已经死了,要么离开了这个国家。不过还是有惊喜的:他见到了伊丽莎白姨妈,他母亲最小的妹妹。十年前,她来这儿找他。那时阿纳托尔已经离开了很久,但伊丽莎白在传教站找了份工作,生了个孩子,之后就没离开过。对阿纳托尔来说,此前的人生一直背负孤儿的身份,现在却既有了亲戚又有了妻子,变化不可谓不大。

传教站如今已成了一座鬼镇,农业站也几近荒弃。辛巴们虽未在此地安营扎寨,却仍将欧洲人的地盘清理得干干净净。种植园里到处都是残砖碎瓦。(在我的想象当中,是那些橡胶工人被砍掉的幽灵之手把这里拆除的。)仅剩下的一栋楼里有座图书室,正是阿纳托尔小时候当用人时自学英语读写的地方。在我的请求之下,我们就在那个房间里成了婚,由村长主婚。婚礼既非基督教式,亦非班图族式。我祈求上帝的赐福,并给母亲带去了一束红色的九重葛。伊丽莎白姨妈在我们肩头披上了传统的婚纱,叫作恩佐勒,这种漂亮的超大缠腰布象征了百年好合,还可以当床单用。

在鼎盛时期结束之后,种植园主的宅院里有部分房间曾被用作军队的库房、产科医院和山羊厩。如今的计划则是用来作学校。科基拉维尔的部长颇为欣赏阿纳托尔,所以对他坐过牢的记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仍聘他当该地区中学③ 的校长。我们还想推出农业拓展项目,培训以前在橡胶种植园工作的工人种田、自给自足。我自愿去诊所干活,一名几内亚医生每个礼拜会从科基拉维尔过来一次,给婴儿打疫苗并看诊。尽管我们吃尽了苦头,但去年秋天,阿纳托尔和我仍是风雨同舟,高声宣讲着“独立”。我们说出这个词的时候,会抬眼望天,仿佛那是一只神奇的鸟儿,我们可以呼唤它,让它自空中下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