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娅·普莱斯(第4/5页)

“你以为我在开玩笑。”

她停下来,严肃地看着我。“我没在开玩笑 。⑤ 但就算你是个男人,这儿也不是你和辛巴们并肩战斗的地方。你是个白人。这是他们的战争,该发生的事总归会发生。”

“那是他们的战争,也是上帝意志的战争。该死的比利时人和美国人都在里头掺和。”

“院长嬷嬷会用消毒剂洗你的嘴巴。”

“院长嬷嬷会觉得消毒剂该用在更要紧的地方。”而且哪儿都不够用,我心想。在我私密的小单间里,我把那些男人通通诅咒了一遍——艾森豪威尔总统,利奥波德国王,也包括我的父亲。我诅咒他们把我抛入一场战争。在这场战争中,白皮肤落到了错误的一方,绝对错误的一方。

“如果上帝真的在插手的话,”我告诉泰莱丝,“那他就是在大肆嘲弄四海之内皆兄弟的愿望。他这是在让人们确信肤色永远决定一切。”虔诚的农家姑娘和扫雷舰再也无话可说,于是我们便将床单和不同颜色的衣服折好了事。

的确,辛巴们会当场开枪把我打死。他们是一支满怀绝望与仇恨的军队。无论是斯坦利维尔的小男孩,还是村子里的老人,任何一个能找到枪或大砍刀的人,都已聚合成众奋起抵抗。他们用叶片将恩基西绑在手腕上,宣称自己刀枪不入,根本打不死。确实如此。阿纳托尔说:“你要怎么杀掉一个已死之人呢?”我们听闻过他们在刚果东北部是如何磨尖牙齿、攻打侵略者的,他们靠的就是满腔的怒火。斯坦利维尔有三十个白人被杀,其中有两个美国人——我们从短波电台听说了这消息,也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夜幕降临之时,联合国便会发布他们的回应,从空中和地面进攻。联军,他们就是这么给侵略军命名的:美国、比利时,还有从猪湾撤回来的雇佣兵。随后几个星期,我们无数次听说白人在斯坦利维尔遭辛巴们屠戮。报道有三种语言的版本:法兰西电台,BBC,蒙博托从利奥波德维尔发出的林加拉语新闻广播。这些新闻喉舌堪称同声相应。那三十个白人,愿他们的灵魂安息,他们都极力反对亲独立人士,大力赞助全面入侵的举措。至于有多少刚果人被比利时人所杀,因劳役和饥饿而死,被特警所屠,如今又被联合国士兵所戮,我们则根本无从得知。不计其数。或者说,就算有可能数得清,也一文不值。

直升机飞临的那天晚上,震天动地,把我们都从床上掀了下去。我还以为这座古老的石砌修道院马上就要坍塌了。我们奔到外面,直升机的旋翼搅动着空气,树梢上刮起狂风,撕扯着我们,将我们素净平整的白色睡衣抽打成了一团泡沫。修女们很沮丧,画着十字,匆匆忙忙地回自己床上去了。我做不到。我瘫坐在地上,抱着双膝哭了起来,那应该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哭泣。我号啕痛哭,嘴巴大张着,为露丝·梅,为我们因自己的错误付出的徒劳无益的牺牲,为如今将要发生的事情,为每一个亡者和未亡者,为我认识和不认识的人,为每一个毫无希望的刚果儿童,放声大哭。我觉得自己正在分崩离析——到了清晨,我势必已变成一堆白骨,融入修女们菜园里的腐殖土之中。一堆产不出卵、无法哺育的白骨,仅此而已——这样的未来,我曾预料到。

为了让自己不至分崩离析,我得尽力恳求一些更为可控的事情。我最后选中了阿纳托尔。跪在修道院那尊面容已遭侵蚀的圣母小雕像前,我尽心尽力地为未来的丈夫祈祷着。为了生存的机会,为了幸福和爱,为了有孩子的可能性——如果无法直率地祈求性的话。我发现自己已几乎记不起阿纳托尔的容颜,也全然无法描绘上帝究竟是何等模样:到最后,他的长相竟酷似我的父亲。于是,我试图把耶稣想象成福尔斯修士的模样。塔塔·比迪比迪,他那和善漂亮的妻子,还有他们那艘岌岌可危的小船,他们沿河分发奶粉、奎宁,以及对孩子的爱。多看看上帝的造物,这就是他的建议。好吧,我们院子里的棕榈树被直升机刮起的旋风撕扯、压伏,似乎已在战争中一败涂地,不适合接受我的祷词。于是,我就专注于院子四围结实的墙壁,直接对着黑砖祈祷。我祈求它们:“请让阿纳托尔周身的墙壁也像这儿一般坚实。求砖石为他撑起一片屋顶,不让可怖的天空落于他的身上。”我对着非洲古老的黑砖祈祷,那些砖块都是从长久在此的黑沉沉的土地下掘出来的。那是唯一可信、可靠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