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携走之物(第3/7页)

夜晚一片漆黑。我听着猛砸茅草顶的雨声和雨水漏下来的静静的滴答声,唯有在此时,我才想起了父亲。“他们说是你苫盖了这片屋顶,现在要是下雨,你就不应该从房子里跑出去 。”父亲再也不和我们在一起了。父亲和露丝·梅都不会了,就这么简单。我心里很疼,就像骨头断了一般,因为我还挣扎着想要在这片终于让我找到自己的新地方站起身来。我再也见不到我的小妹妹了,这我知道,但我之前尚未想到我连父亲也失去了。我这辈子都是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如今我的身子却毫无征兆地跟向了母亲身后。她的两颊和下巴似盐晶一般闪烁光芒,和其他女人一道绕着火堆膝行。她浅色的眼眸定定地望向远方,那是他无法跟随前往的地方。父亲不愿擅离岗位,追随我们,那是铁板钉钉的事。他没法做那样的事,使自己成为上帝眼中的懦夫。这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人心里的上帝像他心里的那样,时刻留心寻找人类的弱点。

透过隆隆的滚雷和雨声,阿纳托尔那平静的、特有的嗓音传至我的耳边:现在要是下雨,你就不应该从房子里跑出去 。阿纳托尔将整座村子的愤怒翻译成了一个平静的句子,那句子能将意志坚强的人钉于地面。让人惊讶的是,母亲和父亲都变成石头时,他们的硬化方式却截然不同。

我想象他仍站在我们家的院子里,僵立于洪水之中,为里三层外三层无穷无尽的孩子施洗。那些孩子会在中途跑开,再带着些需要他祝福的新面孔回来。我从来就没明白过父亲在这世界上的任务究竟有多么庞大。有多么庞大或是夸张。我的睡眠时断时续,有个奇异的梦,沉甸甸的,让人难受,我不得不动来动去,好让自己脱身。煮熟的鸡蛋堆成了山,当我用手碰到它们时,鸡蛋就变成了孩子。这些黑眼睛的孩子神色凄苦,哀求我能不能给他们一捧奶粉,或我的衣服,反正我有什么就给点什么吧。但我什么都给不了你们 ,我对他们说。我的心犹如铅块,带着我往下沉。因为不管这话是真是假,都可怕至极、错误至极。每次只要渐渐睡去,我都会再次下沉,穿越这场难堪的梦里那灼热潮湿的气息和深蓝色的绝望。最终,我总算将之抖落,却已毫无睡意,只是紧紧地搂着肩头那块散发着汗味和烟味的纤薄棉布。心力交瘁的感觉始终陪伴着我,而我就这么聆听着雨声捶击屋顶。从现在起,我再也不会亦步亦趋了。现在我怎么可能跟着母亲离开这儿,逃离我们的所作所为呢?

可是,想到我们的所作所为,我又怎么能待得下去呢?

我们没能在第二天到达布隆古。第三天,我们都发了热,身体最终向蚊子的强势攻击缴械投降。在这里度过了那么多个月,我一直以为疟疾只是一个偷偷摸摸的敌人,但如今它在我身上落定,真实得不能再真实。我能感觉到毒液在我的血液里流淌,犹如厚重的、遭玷污的蜂蜜。我想它应该是黄色的。起初,我十分恐惧,因寒冷和失措的心跳而战栗。仿佛毒液正在我的胸腔里升腾而起,我的心却在下沉。但即便我能用语言将这种恐惧形容出来,也没人来听我说这些。我们头上的雨水将所有的声音都冲刷得一干二净。我们不停地走啊走啊,径直穿越疲惫,远远地超越疲惫。于是最终,我抵达了那种奇异的、迟缓的平静。当我的身体在忽冷忽热中辗转交替,我想象着蜂蜜色的寄生虫正在我金色的器官里大摆宴席。当我发现自己的脸孔似火炉般滚烫,我竟开心地用脸来暖我冻僵的双手。雨水犹如寒冰,鞭笞着我的胳膊。树木燃烧起来,笼在粉色的光晕里,抚慰着我的双眼。我在泥地里弄丢了一只鞋子,也顾不上管了。然后,我又弄丢了另一只。我的双腿在我身下怪异地扭曲起来。到了某一时刻,我只觉得一阵难以抵御的虚空袭来,就躺倒在树下,催促母亲和其他人继续前行,别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