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娅

父亲和我已经重归于好。他允许我陪他去利奥波德维尔,我们要到那儿去见证历史。我们站在系泊于刚果河岸的锈迹斑斑的巨大驳船上观看了独立庆典仪式。驳船上载了许多人,你推我搡,大呼小叫。昂德当太太说我们说不定会像泰坦尼克号那样沉没。这个事件很重要,比利时的博杜安国王也会来参加。我知道这样有点幼稚,但当她告诉我这一点的时候,我还是兴奋不已。我觉得我都能想象得出,某个人戴着王冠、王袍的四边镶着貂皮的模样——活脱脱就是个“老国王科尔”① 。但坐在台上的白人都是清一色的盛装:白色制服,扎腰带,佩剑,带穗肩章,白色平顶军帽。压根儿就没见到王冠。在轮候自己讲话的时候,暗色汗渍便在他们制服的胳肢窝里盛开。直到庆典完全结束,我仍然没搞清楚哪个人是国王。

白人大多都在讲比利时先王利奥波德国王时期的光辉岁月,是他最先使刚果变成了现在这番光景。这些都是昂德当太太讲给我听的,她语速飞快,悄声地给我翻译,还紧紧捏着我的手,因为大部分讲话都用的是法语。我并不介意她握我的手。我和她个子一般高,看上去根本不像胆小的小屁孩,但人潮汹涌,我们很容易走丢。而父亲不管怎么样都不会牵着我的手——他不喜欢这样。昂德当太太说我是可怜的迷途羔羊。当我和父亲没跟其他人一起现身的时候,她简直不敢相信,惊得嘴都合不拢。后来,等到我们独处时,她告诉了我她个人的看法。她认为父亲很不理智,应该多考虑考虑他可怜的孩子们。我告诉她父亲应该知道在主的眼里什么才是最好,我们为主做事功都很荣幸。唉,这番话更把她惊得目瞪口呆。她是个温顺的女人,而我没法说我尊敬她。他们明天就要离开这儿回比利时了,我们则要回到基兰加坚守阵地,一直等到另一个家庭过来。那就是父亲的计划。昂德当牧师假装没对我们生气。

国王和其他白人讲完话后,就为担任总理的帕特里斯·卢蒙巴举行了就职典礼。我能清楚地分辨出他是哪一位。他瘦瘦的,举止高贵,戴了副货真价实的眼镜,留了一小撮八字胡。当他站起来讲话的时候,每个人都闭上了嘴。在这突然而至的肃静中,我们能听见刚果河的汹涌波浪撞击堤岸的声音。甚至连鸟儿都好像震惊不已。帕特里斯·卢蒙巴在台上举起左手,像是又长高了十英尺。他的双眼闪闪发光,有着明亮的眼白和深色的瞳孔。他的笑容呈三角形,嘴角往上翘起,达到一个点后又垂了下来,就像他的胡子。我能极其清晰地看到他的脸,虽然我们相隔遥远。

“刚果的女士们,先生们,”他说,“你们为独立而战,今天终于胜利了。我向你们致敬!”

肃静的人群爆发出阵阵欢呼声。“我们向您致敬!再次向您致敬 !”②

帕特里斯·卢蒙巴要他们永远铭记今天,一九六○年六月三十日,还要告诉他们的孩子这个日子的意义。我知道,木筏上、拥挤堤岸上的每一个人都会照他说的去做。即便我,要是有孩子的话,也会。只要他停下来,歇口气,听众就会尖声大叫,挥动手臂。

他先说起了“我们对等的伙伴”,比利时。然后,他又说了些让昂德当夫妇很紧张的事。“八十年的殖民统治是我们过去的命运。”她翻译完这句就不吭声了。她松开我的手,在宽松裤上擦了擦,又把我的手抓了过去。

“他都说了什么?”我问她。帕特里斯·卢蒙巴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想错过。他讲话时,双眼之中似乎燃着熊熊大火。我在布道会上见过教士那样讲话,嗓音高亢,仿佛天堂和愤怒纠缠在了一起。听众再三欢呼。

“他说我们掠夺他们的土地,把黑人当奴隶,只要能逃脱惩罚,我们就绝不收手。”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