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利安娜·普莱斯(第2/3页)

无论意味着什么,那一刻稍纵即逝。一个人屏住呼吸的时间?蚂蚁的一个下午?我只能说,很短,因为尽管孩子们支配我的生活已经许多年,一个母亲还是能记起寂静的度量衡。我从未有过五分钟不受打扰的宁静。当然,我就是那个溪岸边的女人。奥利安娜·普莱斯,婚后成为南方浸信会教徒,孩子们有生有死。仅此一次,狓来到溪边,我是唯一见到它的人。

直到后来,在亚特兰大生活了几年后,我才知道它的名字。那时候,有一段短暂的时间,我不想过多地与人打交道,只想在公共图书馆里皓首穷经,相信自己灵魂中的每一道裂缝都可用书去填补。我读到,雄狓的个头比雌的小,也更害羞,此外,人们几乎一无所知。数百年来,刚果谷里的人都会讲起这种美丽、怪异的动物。欧洲探险家听闻之后,都认为它是传说中的独角兽。又是一则从饱经箭镞荼毒、嘴唇穿骨的暗黑大地上传来的新奇故事。后来,到了二十年代,当世界其他地方的男人们于战争间歇琢磨着如何改进飞机和汽车时,一个白人终于亲眼见到了狓。我能想象他拿着双筒望远镜窥伺,举起步枪,用十字准星瞄准,把这头动物据为己有的场景。如今,整个狓家族都待在了纽约自然历史博物馆里,死寂的躯体里塞满了东西,以玻璃珠为目冷眼旁观。于是,从科学的角度来看,狓就成了真实的动物。仅仅是真实的而已,而非传奇。它是种野兽,是似马的羚羊,长颈鹿的亲戚。

哦,可我知道得更清楚,你也是。那些在光亮透明的博物馆里的凝神驻足,无法从你身上获得任何东西。你,这个未被俘获的我最爱的孩子,野性未驯就如白昼漫长。你明亮的双眼代表生者与死者,不容稍歇地压迫着我。坐到你的位置上吧。看看四周发生了什么,想想要是有其他各种可能性的话,又会怎么样。甚至还可以想想,要是非洲根本没被征服会怎么样。想象一下,那些最初到来的葡萄牙探险家靠近海岸,如何用定做的黄铜望远镜窥探丛林边缘。想象一下,奇迹发生,他们因恐惧或敬畏而放下了望远镜,掉转船身,布好缆索,扬帆起航而去。想象一下,若所有后来者都这样做了,又将怎样。那非洲现在会如何呢?我所能想到的就只有那另一头狓,他们过去所想象的那一头。那头能与你四目相对、看透你的独角兽。

我主纪年一九六○年,一只猴子乘坐美国火箭被送上了太空,肯尼迪家的一个男孩从慈父般的艾克将军① 手中接过了权杖,整个世界在围绕着刚果这个轴心转动。猴子遨游于太空,尘世的人们则关起门来为刚果的宝藏讨价还价。当时,我也在那儿,就在那根轴的轴尖上。

我丈夫信心十足,我的孩子们需要照顾,我就这样不由自主地被卷进了这股激流和暗流当中。可那只是我的借口,事实上他们谁都不怎么需要我。我最大和最小的孩子打从出世就试图像褪壳一样脱离我的保护。我的双胞胎内心洞若观火,她们对许多事都很感兴趣,就是对我视若无睹。而我丈夫,唉,则应了那句“地狱烈焰不及浸信会牧师之怒火”。或许,我嫁的这个男人根本就没爱过我。爱我,大概会妨碍他投身于全人类事业吧。我之所以仍旧是他的妻子,是因为我每天能做的也就这么一件事。我女儿会说:瞧,母亲,你根本没有自己的生活。

她们根本就不懂。人能拥有的只有 自己的生活。

我见到过什么,她们永远都不会知道。我见过一家子织巢鸟花了好几个月的时间一起筑巢。它们做的窝大得可怕,里面塞着些细木棍儿、幼鸟,还有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结果让整棵树轰然倒地。我没对丈夫和孩子们讲这事,从没讲过。你能明白了吧。我有自己的故事,随着年事日高,这些故事压得我喘不过气儿来。如今,每当天气的些许变化幽幽地直沁到我骨头里,我就在床上辗转难眠,回忆像嗡嗡作响的苍蝇飞离残骸般在我脑中升腾起来。我很想撵走它们,但又发现自己在谨慎而精心地选择着可以曝光的回忆。我想让你觉得我是无辜的。正如我渴望你那迷失于途的娇小身体一般,现在我也想让你晚上别再用手指触摸我手臂的内侧,别再轻声软语。我的生死取决于你评判的力度。但还是先让我说说自己是谁吧。我要声明的是,我和非洲一块儿待了段时间,后来便分道扬镳了。似乎我们都没能与对方好好相处,结果不尽如人意。或者说我就像患上了罕见的疾病,被非洲折磨得死去活来。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能完全康复。也许我甚至会袒露实情——我和那些骑马者一道骑马而入,目睹了灾变。② 但我还是要说,我只不过是个被俘虏的证人。若我自己不算战利品,那当个征服者的妻子又意味着什么呢?而他又算什么呢?当他跃马扬鞭前去征服那些从未受外界影响的部落时,你难道不觉得他们是满怀渴望地倒在了那些天蓝色的眼眸前吗?然后,他们渴求着一场转变,就靠着那些马,那些枪?这就是我们回头冲着历史喊出的话,从未停歇。不光是我,还有以各种方式撒播的罪行。而我自己还得喂饱好几张嗷嗷待哺的嘴巴。我那时不懂。我没有自己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