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3/7页)

他用十分冷淡的口气提出来的这个主意,却一下子提醒了公爵夫人。她怕吉莱蒂。当天晚上,伯爵好像是偶然提到,有个到维也纳去的信差,要路过米兰。三天以后,法布利斯就接到他母亲的一封信。他十分气恼地走了,因为小玛丽埃塔已经通过一个mammacia、充当她母亲的老妇人,向他表示了深切的情意,可是由于吉莱蒂的嫉妒,他还没来得及领受呢。

法布利斯在贝尔吉拉特见到他母亲和一个姐姐。贝尔吉拉特是皮埃蒙特境内的一个大村庄,在马乔列湖右岸。湖左岸归米兰管辖,因此也就是属于奥地利。这个湖和科摩湖平行,坐落在更偏向西边二十多法里的地方,而且也是从北往南流的。法布利斯见到美丽的马乔列湖,不禁想起了他在那儿度过了童年的另外一个湖。山区的空气,庄严幽静的湖景,这一切把他近乎愤怒的苦恼心情化成了甜蜜的忧郁。现在,他怀着无限的温情想念着公爵夫人。他觉得,远远离开她,反而对她有了他对任何女人都不曾有过的那种爱情;再没有比和她永远分离更叫他难受的事了;在他怀着这种心情的时候,公爵夫人如果肯稍微卖弄一下风情,譬如说,替他树立一个情敌,就可以征服他的心。可是,她非但没有采取像这样的决定性步骤,反而在发觉自己的心始终拴在那个年轻的出门人身上以后,还狠狠地责备自己。她至今还把这种念头称为胡思乱想,她为了这种念头责备自己,就像这是件极其可怕的事似的。她对伯爵越发关切体贴,百般温存,使他心醉神迷,虽然清醒的理智建议他再到博洛尼亚去一次,可是他再也不肯听从了。

台尔·唐戈侯爵夫人把大女儿嫁给米兰的一位公爵,正忙着筹办喜事,只能抽出三天的时间和爱子相聚。她从来没有发现他对她有过这样温柔的感情。法布利斯的心情越来越忧郁,在忧郁中,他忽然动了一个古怪的,甚至可以说是可笑的念头,而且立刻就照着做了。我们怎么想得到他要去请教布拉奈斯神父呢?一颗心受着种种力量几乎相等的、孩子气的激情折磨,会有怎样的烦恼,这位可敬的老人是根本无法理解的;何况法布利斯在帕尔马必须考虑到的那种种利害关系,单单使他明白个大概,也得有一个星期的时间才行呢。可是一想到去请教他,法布利斯十六岁时的那些感受又活生生地呈现在心头了。会不会有人相信呢?法布利斯不光是把他当作一个明智的人,当作一个十分忠诚的朋友,才去找他谈的。这趟奔波的目的,以及在途中五十个小时内激动着我们主人公的种种情感,全都非常荒谬,为了不至于影响这个故事,最好还是略过不提。我担心法布利斯轻信的态度会使他失去读者的好感;不过,他事实上就是如此,为什么要特别去美化他一个人呢?我既没有美化过莫斯卡伯爵,也没有美化过亲王啊。

既然有什么就应该说什么,好,那就说吧,法布利斯把母亲一直送到马乔列湖左岸,奥地利境内的拉维诺港,她在晚上八点钟左右下了船。(这座湖算是中立地带,只要不上岸,就不查护照。)可是天刚一黑下来,他也在奥地利境内,伸入湖中的一片小树林里上了岸。他租了一辆sediola,一种速度很快的乡下双轮马车;因此他就能够隔着五百步距离,跟在他母亲的马车后面。他打扮成台尔·唐戈府的仆人,警察局和关卡的那许多人员就没有一个想到跟他要护照。侯爵夫人母女要在科摩过夜。法布利斯在离科摩还有四分之一法里的地方,拐到左边的一条小道上。这条小道绕过维柯镇,然后通到紧靠湖边新修的小路。这时已经是午夜,法布利斯可以放心,不会再遇到宪兵了。小路在一片片树丛中穿进穿出,星星闪烁、薄雾笼罩的天空上勾勒出那些树叶的黑沉沉的轮廓。湖水和天空平静极了。法布利斯的心被这庄严的美景迷住了。他停下来,然后坐在一块突出在湖中,宛如一个小岬角的岩石上。万籁俱寂,只有那拍着沙滩的微波每隔一定时间发出一阵响声。法布利斯有一颗意大利人的心;我得请读者原谅他。使他显得不是那么可爱的这个缺陷,主要表现在这儿:他的虚荣心只是偶尔发作一下,一看见崇高的美景,他就动了感情,而他的那些忧愁烦恼也就不怎么强烈和难以忍受了。他坐在那块孤零零的岩石上,不用再提防警察,在黑夜和无边寂静的庇护下,温柔的眼泪浸湿了他的眼睛。在那里,他毫不费力地又找到了久未享受到的无比幸福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