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本序(第5/9页)

这部小说故事的来源,也取自上面提到过的那些十六世纪和十七世纪的“古色斑斓的手抄本”。一八三八年八月十六日,他在其中一个手抄本的边上写了一个注:“利用这个梗概写一篇小小说。”显而易见,他已选中了这个名叫《法尔耐斯望族创业史》的故事。故事发生在十五世纪末叶。当时罗马有一个贵妇人,叫伐诺莎·法尔耐斯。她是红衣主教罗德历克·伦佐里的情妇。伦佐里出生于波尔奇亚家族,又是当时教皇的侄儿,所以权势熏天。伐诺莎有一个内侄,名叫亚历山大·法尔耐斯,他是个横行霸道的花花公子。不过有姑母做靠山,他尽管为非作歹,别人也奈何他不得。有一天,他在罗马主持发掘文物,看见一个美人路过。他肆无忌惮地冲上去,杀死一个听差,抢走美人,并且跟她同居了一个月。这一回他祸闯得太大,他的保护人虽然势大滔天,也无从包庇。他被教皇关进圣安琪拉城堡,等待判决。伐诺莎和伦佐里眼看无法搭救他,就横下心帮助他越狱。伦佐里设法送给他一根三百尺的长绳,让他在黑夜里逃出城堡。另一种说法是,买通狱卒,让他坐在篮子里,把他从墙上吊到城堡外。过了几年,一四九二年伦佐里当上教皇,取名亚历山大四世,马上任命法尔耐斯为红衣主教。这位红衣主教的行为比以前有所收敛,因为他爱上了一个名叫克莱李娅的姑娘。他们秘密同居,生了两个孩子,始终没有把这种暧昧关系泄露出去。一五三四年法尔耐斯也当上教皇,即保罗三世。

凡是看过《帕尔马修道院》的读者,看到上面这个故事梗概,就会发觉书中有些情节同梗概中的几乎如出一辙,甚至克莱李娅(Cléria)这个名字也保留下来,仅仅改动一个字母,变成了克莱莉娅(Clélia)。《帕尔马修道院》的作者并不讳言,他写的是“法尔耐斯那样一个逝去了的时代”。根据他在手抄本上的注文看,他原想以这个故事的情节为基础写一篇《卡司特卢的女修道院院长》那样的中短篇小说。但是,他当时正在写一部回忆拿破仑的书,脑子里充满了他年轻时的亲身经历。通过梅里美的介绍,在此期间他认识了德·蒙蒂霍夫人。蒙蒂霍夫人有两个女儿,一个叫欧仁妮,一个叫巴卡。她们同司汤达非常好,常常缠着他讲故事。他给她们讲滑铁卢战役,而且穿插了一个参加这次战役的士兵。后来,他产生了一个念头,把滑铁卢战场上的一个士兵跟亚历山大·法尔耐斯合成一个人,这就是法布利斯·台尔·唐戈。故事发生的年代也从十五世纪末叶搬到十九世纪神圣同盟时期,事实上,书中不仅可以发现一八二年左右的史实,还可以找到一八三九年的事情。一个拦路抢人的花花公子法尔耐斯变成了参加过滑铁卢战役的、拿破仑的热烈崇拜者法布利斯。两人的精神面貌没有丝毫相似之处。世界上当然没有点石成金的魔术,但是伟大的艺术家把一段十五世纪的枯木拿来种植在神圣同盟时期的土壤里,却能使它开出文苑奇葩。

小说的开头是写了一八年的意大利,但是为了使读者对这一段历史了解得比较清楚些,我们不妨回溯到一七九六年。一七九六年以前意大利北部在奥地利的统治下。如火如荼的法国大革命和启蒙运动思想不能不引起意大利人民对民族解放的渴望。一七九六年拿破仑·波拿巴率领法国军队,赶走奥地利人,在意大利北部建立了内阿尔卑斯共和国。奥地利军队乘拿破仑远征埃及卷土重来,击败法军,消灭了内阿尔卑斯共和国。一八年拿破仑在马伦哥战役中大败奥军,重建内阿尔卑斯共和国。在他率领的军队中,有一名青年骑兵军官,名叫亨利·贝尔。这是他头一次踏上意大利的土地,他亲眼看到意大利人民对拿破仑和法国军队的热烈欢迎。他热爱意大利的音乐、艺术,也热爱意大利的热情的人民。几年以后拿破仑称帝,兼意大利王国国王,任命他妻子同前夫养的儿子欧仁亲王为总督。从一八一四年拿破仑垮台起,意大利重新落到奥地利人手中。意大利历史上最黑暗的时期开始了。奥地利占去大部分伦巴第土地,成立了伦巴第-威尼斯王国。其余地方被分裂为好几个小公国。残暴的专制政权使意大利的爱国者缅怀波拿巴,认为他是一个“自由”的君主,在他统治下比较自由和幸福。这就是一个在欧仁亲王的宫廷里教养长大的、米兰的贵族子弟法布利斯·台尔·唐戈一听到拿破仑从厄尔巴岛归来就去投奔他的历史根源。《人间喜剧》的作者巴尔扎克却嫌这个开头过于冗长,建议作者压缩,改从滑铁卢战役的卓越描绘入手。司汤达曾经认真地接受这个意见,并且把开头的五十四页压缩成四五页,但是最后终于打消了改写的主意,维持作品的现状。巴尔扎克关心的是结构的匀称,司汤达追求的是气氛的烘托。他自己始终忘不了这一段愉快的经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忘不了意大利人民对法国军队的热情欢迎。今天,我们可以平心静气地说,小说的开头两章为法布利斯对拿破仑的热烈崇拜提供了基础,对塑造法布利斯这个形象起了衬托作用;不删这两章是无可非议的。